東西問 | 文明根性特別策劃之三:樓宇烈:應對氣候變化,中國文化提供了怎樣的思想資源?
(東西問)文明根性特別策劃之三:樓宇烈:應對氣候變化,中國文化提供了怎樣的思想資源?
中新社北京1月6日電 題:應對氣候變化,中國文化提供了怎樣的思想資源?
——專訪北京大學哲學系暨國學研究院教授樓宇烈
中新社記者 劉舒凌 楊程晨
氣候變化是當前國際間共同關注的嚴峻挑戰之一。2020年9月,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第75屆聯合國大會上宣布,“二氧化碳排放力爭于2030年前達到峰值,努力爭取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另一方面,氣候問題亦成為西方國家奪取全球治理話語權和議程制定權、甚至對發展中國家實施“綠色遏制”的重要場域。從中國傳統文化的視角出發,會如何看待日益嚴重的氣候變化挑戰?為什么說,重興人文精神、東西方文化互補,可以協助克服、擺脫人類創造力的自我異化?中國哲學史名家、北京大學哲學系暨國學研究院教授樓宇烈接受中新社“東西問”獨家專訪,作深入解讀。
中新社記者:人們常說,中國文化崇尚天人合一,追求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您會如何介紹中國文化的自然觀?
樓宇烈:中國人非常重視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它是一種人文的自然觀,是從人與自然的關系里面來考察自然、認識自然,中國文化的一切都是從人出發的,強調以人為本以及人的自覺自律,認為這樣才能處理好人與自然的關系。
天人合一這個概念,在先秦時期特別是春秋戰國時候就已經是一個基本成型的思考方式。其中,天代表大自然,人就代表人類,人類跟大自然應該是一個整體。人類生活在整個的自然環境中間,跟天地萬物是不能分離的。天人合一,實際上就是整體跟個體的關系問題。這是非常有意義的一個認識。
特別是人跟天的關系。人在天地萬物之間,跟一般的物有不一樣的特點。首先,先秦時期,很多學者特別是戰國末年的荀子明確講到人跟其他生命的不同點,他提出了“群”的概念,即人是一種“社會性”的生命,是有組織的群體,可以駕馭和支配其他生命。其次,人有義,“義”是指有分別,對是非、對錯有判別,義即宜也,人類懂得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第三,我想一定是更重要的,即人為萬物之靈,有很強大的主動性和能動性,所以人類的活動在天地萬物中間就有跟其他生命非常不一樣的作用。
中新社記者:這里,應如何更好地理解人和天地的關系?
樓宇烈:中國文化對人跟天地的關系作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結論,就是“人者,天地之心也”。這句話出自《禮記·禮運》,就是講人在天地之間的地位。天有其時生萬物,地有其財養萬物,人有其靈治萬物,治就是治理、管理。人的言行舉止都跟我們的心有關系,心里面怎么想就會怎么做、怎么說。人類有什么樣的想法、什么樣的舉動,也會影響到天。作為天地之心的人,只有以正義心才能跟大自然和諧相處;要是有邪心的話,就會造成天地和人的關系出現矛盾沖突。
中國古代有這樣一個天人合一的思想,是很了不起、很深刻的,從基礎上建立起人對自我的認識。所以,我講中國的文化是以人為本的人本思想。認識客觀的萬物世界,首先要認識人;掌握了人生活在宇宙萬物中間的這一特點,才能處理好人跟萬物的關系。
處理好這組關系,主動權主要在人類。人類是自覺、自律的生命,其他生命都是被動的、自發的,它們不能改變宇宙。從整體來講,人類也無法改變自然規律,天氣不會因為人類的喜好而改變,但人的行為對自然的影響遠遠超過自然的生命。所以,天人合一的思想是中國人非常重要的一種自然觀、生命觀。
另外,中國文化中天人合一理念還涉及倫理道德。中國人認為做人的道德是從天地萬物中學來的,把天地萬物自發的行為變成人的自覺行為,這也是人類脫離動物的野蠻、創造文明的一個標志。文明這個詞的核心,是講人的自覺自律這些標志。
中新社記者:中華文明經歷過很多極端氣候的挑戰,歷史上,中國文化或其中的自然觀是否做過調整?
樓宇烈:我覺得沒什么特別大的調整,它是一貫的。我們須掌握中國文化的一個核心觀念“中”,“中”有很多意義,我著重講兩方面。一個是平衡,中國文化認為,“中”是天地萬物的根本。天地之間萬物有不平衡、不對稱的時候,但最終一定會止于“中”。不能讓你的欲望過頭,這是“中”的一個意義。
另一個意義是“內”,跟“外”相對。例如,中國對待新冠疫情,我們都是求諸于“內”,從人自身的提升、完善、保護來加以抵御,這個是非常重要的一個理念。認為人最根本的就是要提升自我。當然,并不否認,我們也可以采取外在的輔助手段去抵御它。這也是從以人為本的理念去思考問題。
中新社記者:那么,影響今天中國的自然觀,您覺得它有什么樣的特點?
樓宇烈:我覺得我們現在的自然觀,更多地受到了西方文化的影響。我們用西方的科學思維、用分割的辦法來看問題,看不到整體與部分的不同。整體與部分是相關的、不能分離,它是看不到這一點的。但這個是非常重要的。
現在這種受西方文化影響的思維,給人們感覺是分得越細越清楚越好。其實越整體更重要,我們從整體來看,才能解決問題。這也是中國文化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理念。
中新社記者:如果說今天的中國受西方文化影響太多,那么您認為今后應該往哪個方向去做調整?
樓宇烈:我覺得要把中國文化中的自然觀突出起來,應該看到中國文化中的自然觀,它的整體觀、以人為本的觀點都是非常重要的。我想,我們今天人與社會的關系、人自身的身心關系都會得到很大的改善。我們不要看到事物之間只有斗爭,其實中間還有相互的協助,中國文化中常常講的相生相克,相克中間還有相生,相生中間還有相克。
中新社記者:進入工業文明時代,人類加速了對自然資源的攫取,極端氣候事件頻繁發生,您如何看氣候變化帶來的挑戰?
樓宇烈:我覺得還是要從根本上來解決,其實還是要從人類自身身上去找原因,正因為人類的欲望過分膨脹才產生這些問題。這跟現在科技的發展也有關系,手段越來越多,越來越強大,人們覺得可以為所欲為。最根本,還是要從人自身出發,克制自我,否則問題很難解決。
我曾經多次提出過,科技的發展一定要受到人文思想的指導,什么該發展、什么不該發展。如果發展是對人類有益的,我們可以做;如果是對人類有害的,我們就不一定要去發展它,甚至不要去創造它。緩解人類自我欲望的膨脹,這樣才能夠去改變現在這個情況。
從這一點上,我覺得中國文化對人類是不可或缺的。我們中國文化更注重人,人要做物的主人;重要的不是物質文明,不是科技文明,而是我們人類自覺自律的問題。
中新社記者:近來,西方一些國家提出“應對氣候變化靠中印”等觀點,對發展中國家施壓。您如何看待東西方之間的分歧及合作空間?
樓宇烈:我覺得這完全是一種利益在驅使,已經獲得了利益的一方,就不讓人家再去獲得利益;已經走過的道路、有經驗教訓,但不讓人家也富裕起來、也發展起來。
作為榜樣,應該是互助,特別是強者要幫助弱者,這才是先進。強者欺負弱者、占領弱者,這樣的文化怎么行?
中國文化認識到動物跟人類的區別就在于,一個是競爭、弱肉強食;一個有互助,強者幫助弱者,輔助弱者。把這樣的理念傳播出去就好了。當然西方有很多人認識到國際間的氣候合作很重要,也會督促他們的政府去做。但要從根本上解決,我覺得很難做到。
中新社記者:近年來中西方文化交流中出現不少困難,您會建議如何做好對話的工作?
樓宇烈:中外文化思想上的差異很多,但還是要進行交流,最重要的是包容、尊重,強迫改變是不可能的,要通過我們的生活實踐去影響。
如果去看一下歷史,當時“一帶一路”文化交流最重要的是通過商人的生活去相互影響。中外文化在價值觀、生命觀、思維方式等方面多有不同,不同沒關系,可以共存。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把我們的生活狀況展示給別人看,我們現在提倡節約糧食、保護自然,這很好。言教不如身教,讓外界看到中國人是這樣處理好人與自然的關系。(完)
受訪者簡介:
樓宇烈,北京大學哲學系暨國學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大學宗教文化研究院名譽院長。主要著作有《老子道德經注校釋》《周易注(附周易略例)》《宗教研究方法講記》《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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