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風騷的歷史學家。這樣評價剛剛去世的唐德剛,但愿他不會對我很嚴肅的贊美生氣。他當然是口述歷史的大宗師,一位有情懷的史學家,但我對他的喜歡,是從他“風騷”的文字開始的。
六七年前,我在盜版書攤上第一次認識唐德剛,馬上被他優美的文字和性情張揚的議論迷倒,從此成為唐德剛的粉絲,自號“糖豆”。一年之內,至少買了十本他的書,逢人便送,反正盜版也便宜。并開始掃蕩書店,將老唐的書一網打盡,能找到的都讀了不止一遍,算得上是鐵桿“糖豆”了。
唐德剛帶給我最大的閱讀享受,是他說書人一樣的講史風格,和他半文不白、亦莊亦諧的文字。唐德剛筆鋒常帶感情,忘情之下往往不顧史家的身份,跳出書本對“親愛的讀者”說幾句話。而有些長篇議論,每每讀到,更讓人幾欲淚下。但他著李宗仁的口述歷史,則在嚴格考證的基礎上,保持了傳主說話的原汁原味,讓李長官的語言鮮活得不得了。
讀唐德剛的書,我經常遺憾得拍大腿,寫歷史著作還能夠掌控節奏、制造懸念、繪影繪形,真一個天才說書的,這才是百家講壇的真命天子,可惜觀眾無緣得見。
唐德剛天性詼諧,喜愛舞文弄墨,紙上能跑馬,為正統歷史學家所不喜,斥其太“騷”,但這正是唐德剛的高妙之處。所以我對嚴肅正經的大家敬而畏之,但對沒架子的唐德剛親近有加。試想一下,能跟鬼見愁李敖沆瀣一氣,而且讓李敖承認“白話文某些方面寫得比自己好”,贊其“現代中國最活潑最優秀的歷史家”,那得“騷”到什么程度?唐德剛是郭廷以的學生,在美國又跟隨胡適多年,但他對胡適冷嘲熱諷,玩“師”不恭,一點不比李敖干得少,這又是多么的離經叛道?
但是,如果僅僅以上,唐德剛至多是一位善演講、好文字的歷史學家,實際上那只是海面以上的唐德剛,在有趣的文字之下,我們又能感受到他深沉的情懷。寫梅蘭芳的《五十年代的塵埃》,就對唐德剛的內心層面有細致入微的體現。
唐德剛寫梅蘭芳,寫到解放前夕為止,對梅后來的命運沒有觸及,但他對梅蘭芳有更深的寄托,那就是他自己說的,“他看過多少權貴的興亡,五十年來北京王的此起彼伏,正和蘭芳舞臺上的變化初無二致。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五十年他看過北京多少跳梁小丑的興亡!”五十年代飄揚的塵埃早已落定,唐德剛作為流浪在海外的中國知識分子,對祖國的語言文字難免有一些留戀的溫情,他寫梅蘭芳就是寫“一點點五十年代的夢痕”。
唐德剛在書中寫梅蘭芳,寫五十年代的海外學生,其實寫的都是“孤魂”的故事。他們找不到棲身之地,狀如喪家之狗,失去了自己的精神家園。所以從唐德剛、余英時那一代人的字里行間,總能讀出兩個字,孤憤。
我相信,這也是唐德剛內心深埋的情緒,他寫太平天國,寫得那樣深刻、沉痛;他寫梅蘭芳寫京戲,寫得那樣婉轉哀傷;寫晚年胡適,把胡適的凄涼晚景寫絕了。這些都絲絲縷縷地映出了他自己。
艾奇遜五十年代初說過一句話,“等到塵埃落定再說。”五十年后,三峽早已成了平湖,唐德剛心里的塵埃,還是沒有落定。
□李耀軍(北京 媒體從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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