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南京!》:藝術觀一流,歷史觀三流
楊禹
看完《南京!南京!》,我覺得很別扭。我看到了一部藝術觀足夠一流,但歷史觀不過三流的電影,看到了一個一邊成長、一邊迷失的陸川。
近些天來,幾乎所有為該片所做的宣傳,都在強調陸川如何敢于觸及南京大屠殺這么沉重的題材,他如何為此而研讀了滿滿一箱子的書和文獻。可惜,敢于吃重,其精神可嘉;但手法流俗,其功力尚淺。可惜,一個人有沒有正確的歷史觀,跟他看了多少歷史書,并不成絕對的正相關。
從藝術上看,《南京!南京!》達到了國產電影的新高度。溢美之詞,坊間已遍布,不再贅述。然而,撇開旁枝末節,不言奇淫巧技,單就該片最出人意料之處——以日本兵角川為視角,以反思戰爭罪孽為影片邏輯的最終落腳點——這一招而言,它絕非陸川的自主研發,而是近年來早已風靡國際影壇的新潮。陸川不過是趕了個時髦。
這個時髦,說來也簡單,基本要素有二:一是人物塑造要擰著來,對于傳統的惡人,你要彰顯其善良與樸實的本性,對于傳統的善者,你不妨展露一些其性格中的缺陷;二是將所有的戰爭都推上被告席,抹去戰爭的正義與非正義之分,淡化侵略者與被侵略者的差別,泛泛地為戰爭之苦而呻吟。
這個時髦,幫陸川在藝術手法上,一躍而躋身中國頂尖、國際一流。《南京!南京!》甫一公映便好評如潮,顯然已進一步激發了陸導的狀態——當有人質疑其日本兵鼓樂祭祀一場戲有無歷史出處時,陸川的回答是:史上無出處,那是某一日我夢見的,是天賜的。看,這已是十足的國際一流大導的思維與做派了。
然而,南京大屠殺這樣一次中華民族的國難,可以被一位電影導演用來趕這個藝術潮流的時髦嗎?
《南京!南京!》用了大量的篇幅,來展現日本軍官、士兵、日籍慰安婦之間的親情、鄉情,相互慰藉,以及本性的善良。稍有邏輯常識的人都知道,在1937年冬天闖進南京城的十數萬日本侵略軍里,難免有個別的脆弱者、少數的當場愧疚者,但他們絕不是這十數萬人的主流。連幾十年后有勇氣回述南京日子的若干日本老兵,筆下都不曾流露出對屠殺的悔意。假以支流,夸大支流,雖有藝術上可造之處,但其傳播效果,卻是模糊了今人對史實之主流的認知。
稍懂那段歷史的人都知道,日軍在南京屠城,沒有絲毫猶豫。皆因為之前的淞滬會戰中,國民政府調集百萬大軍與日寇血拼,雖苦戰終負,敗走南京,但第一次打痛了不可一世的那幾個日本師團。殺紅了眼的日本兵直接對南京百姓下了毒手,全無《南京!南京!》里所描寫的進城初始的猶豫、徘徊,以及內心的善惡相爭。顯然,為了刻畫日本兵之善良本質,為了趕上藝術時髦,陸川有意無意地將個人的藝術觀凌駕在了民族的歷史觀之上。
以德國作為例證,可映射《南京!南京!》在歷史觀上的輕佻。遠者如《辛德勒的名單》,近者如今年全球熱映的《朗讀者》,都刻畫了納粹治下德國普通人的人性迷失與掙扎。這類反思、自省,之所以能為今日世界所認同,一個重要前提,就是德國戰后的歷任政府,乃至整個德意志民族,對二戰史有著清晰而深刻的反思。二戰涉德部分的史實,已幾無隱諱,亦無爭議。這才為藝術家們贏得了以高超的藝術觀來演繹這段歷史的空間。
南京大屠殺,還沒有這個空間。71年過去了,它仍未被實施屠殺行為的那個民族所真正承認,更遑論反思。而生長于內地之我輩,對南京大屠殺這類史實,也普遍知之不多。原因有二:一是受國共紛爭所限,多年來我們對抗日正面戰場的史料展開不多。二是雖為戰勝國,但幾十年來,我們還是經濟上的落后者。弱勢之時宜韜光養晦,將民族文化里的寬容,發揚光大。
而今,國共兩黨,輕舟已過萬重山;國家實力,雖不宜炫耀,但也夠殷實。此際,一部《南京!南京!》,當然會讓多數觀者增添一些對那段歷史的了解,但卻因為影片主創者所持之三流歷史觀,而向懵懂的觀者傳遞了一部分經過藝術挑選和藝術扭曲的所謂史實,并給拒絕真相者提供了仿若天上掉餡餅般的借口。陸川說,80后、90后們,看了都叫好。這是陸川之新喜,卻正是民族之新憂。
《南京!南京!》的藝術感染力很強,但它卻掉入了歷史虛無主義的陷阱。歷史虛無主義有兩大特征,一是夸張歷史的支流,漠視歷史的主流;二是強調個人在歷史必然中的無所作為。日本兵角川之視角,及其頹然自省和自絕,恰是這兩點的具體寫照。
多少年來,那段侵華史實,一直是橫亙在中日兩個民族之間的深壑。我相信,這條鴻溝早晚會被跨越。但跨越的方式,不能僅靠博大的寬恕,也絕不會是受辱一方的綏靖示好。只有把史實厘清,令罪者有足夠自省,才能把歷史的包袱徹底放下。
這樣的日子,一天不到來,類似于南京大屠殺之事,就一天不應成為藝術青年們張揚藝術技巧的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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