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怎一個“情”字了得
人的情感向背,不光凸顯其心靈氣質,也常常能夠決定其人生走向。對于藝術家來說,情感的重要性甚至超過理性思維,并早已超越人倫的范疇,而直接反映其藝術天分的高低,也影響其藝術作品的優劣。文章不是無情物,情之偽者不可染翰操觚,丹青亦然。天下絕妙藝術皆出自至情至性之人。
吳冠中91歲人生的千萬件畫幅、百萬字文章、五洲四海的畫展與畫藏捐贈……怎一個“情”字了得。
巴黎藝術深造深得導師蘇費爾皮教授的賞識,一心想為其簽署延長公費的申請表。這是多少留學生可望而不可即的美事,但是,經過再三考慮,最終吳冠中還是婉謝了教授的美意。他執意要回到故鄉,回到祖國,回到那片飽經磨難的土地與同胞們在一起。
1950年的暑期,吳冠中從巴黎返回,奔向他向往的新中國。行前,他曾給母校——杭州藝專的吳大羽老師寄函一封,傾訴其思念故土的衷腸,赤子情濃,躍然紙上:
“我試驗著更深度的沉默,但是國內紊亂接著紊亂,使我日益關懷著你們的行止和安危。今天,我對西洋現代美術的愛好與崇拜之心念全動搖了。我不愿以我的生命來選一朵花的職業。誠如我師所說:茶酒咖啡嘗膩了,便繼之以臭水毒藥。何況茶酒咖啡尚非祖國人民當前之渴求。如果繪畫再只是僅求一點視覺的清快,裝點了一角室壁的空虛,它應該更千倍地被人輕視!因為園里的一株綠樹,盆里的一朵鮮花,也能給以同樣的效果,它有什么偉大崇高的地方?何必糟蹋如許人力物力?我絕不是說要用繪畫來作文學的注腳、一個事件的圖解,但它應該能夠真真切切,一針一滴血,一鞭一道痕地深印當時當地人們的心底,令本來想掉眼淚而掉不下的人們掉下了眼淚。我總覺得只有魯迅先生一人是在文字里做到了這功能。顏色和聲音傳遞感情,是否不及文字簡快易喻?”
在談到回國從事藝術創作的抱負時,他說:“我不愿自己的工作與共同生活的人們漠不相關。祖國的苦難憔悴的人面都伸到我的桌前!我的父母、師友、鄰居、成千上萬的同胞都在睜著眼睛看我!苦日子已過了半世,再苦的生活也不會在乎了。總得要以我的生命來鑄造出一些什么!無論被驅在祖國的哪一個角落,我將愛惜那卑微的一份,步步真誠地做,不會再憧憬于巴黎的畫壇了。暑假后即使情況更糟,我仍愿意回來。火坑大家一起跳。我似乎嘗到了當年魯迅拋棄醫學的學習,決心回國從事文藝工作的勇氣……”
情系祖國,還是情“戲”祖國,實在是值得我們關注的問題,難道沒有所謂的畫家、藝術家在張口閉口愛國愛民族如何如何,可生平作為卻難以服眾。如果不是十年“文革”被抄走的這封信函又物歸原主的話,我們恐怕就再難看到60年前,一位身居海外、而立之年的青年對祖國的這番深情表白。
對于自己的祖國,吳冠中是肝膽相照的赤子;對于繪畫藝術,吳冠中則是傾心奉獻的戀人。
2005年,上海美術館舉辦的《吳冠中藝術回顧展》的自序,以“一個情字了得”為題,追憶了他癡情藝術的經過:
“年輕的我,拋棄浙江大學的工程學習,寧愿降班,轉入了杭州藝專。從家庭的貧窮著眼,從我學習成績的優異著眼,從謀生就業的嚴峻著眼,所有的親友都竭力反對我這荒誕之舉。我當然也顧慮自己的前程,但不幸而著魔,是神,是妖,她從此控制了我的生命,直至耄耋之年的今天……戀情無邊,發現真實與創造美,永遠是誘惑科學家和藝術家忘我的動力。別人稱頌他們的使命感,這使命感其實是感情的噴發或爆炸……”
作為藝術家兼藝術教育家(常年任中央美術學院、師范大學美術學院、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清華大學建筑學院教授)的吳冠中,告誡他的弟子,名家不等于杰出者,名畫未必是杰出之作。偽造了大量的廢物欺世,后人統統以垃圾處理。對名家名畫應作如是觀:要害問題是情之真偽與情之素質,而對技法的精致與怪異不必動心。“情之素質”,是吳先生創造的詞匯,那是指所有以藝術創造為生或以藝術鑒賞為業及以藝術愛好為樂者所必備的一種素質,需要悉心涵養。他說:“藝術的失落同步于情感的失落,我不相信感情的終于消亡。情之傳遞是藝術的本質,一個情字了得。”
吳先生除了大量奇崛畫作外,還留下很多珍貴文字,洋洋灑灑有170萬字之多,如《我負丹青》(自傳)、《我讀石濤畫語錄》、《畫外文思》、《藝海沉浮》、《吳冠中文集》(5卷)、《吳冠中文叢》(7卷)等等。這源自他青少年時代的文學情結,渴望追隨魯迅,用文章做文化啟蒙,影響世道人心。“越到晚年我越覺得繪畫技術并不重要,內涵最重要。繪畫畢竟是用眼睛看的,具有平面局限性,許多感情都無法表現出來,不能像文學那樣具有社會性。在我看來,100個齊白石也抵不上一個魯迅的社會功能,有多少個齊白石無所謂,但少了一個魯迅,中國人的脊梁就少半截。我不該學丹青,我該學文學,成為魯迅那樣的文學家。”其油畫《野草》(中國美術館收藏)表達了他仰慕先賢的心緒,“我從魯迅的小說中,感受到故鄉美。”
說到故鄉——煙雨江南的美,必得看吳冠中的畫作《魯迅故鄉》(油畫1978年)、《江南人家》(油畫1980年)、《靜巷》(油畫1981年)、《雙燕》(墨彩1981年)、《水鄉周莊》(墨彩1986年)、《憶江南》(油畫1996年;墨彩1996年)、《江南居》(墨彩2000年)、《白墻與白墻》(油畫2002年)……從70年代末到21世紀初,這20多年間畫家魂牽夢縈的故土,通過寫實與寫意、具象與抽象、油畫與墨彩的交替與疊加,在畫面中呈現出一個個基于印象的新奇世界——藝術的境界,如同高飛的風箏系著母親大地翱翔……“風箏不斷線”是他的一個藝術觀點,作品是風箏,線是靈感的母體——大眾情意。
他說:“這情,萬萬斷不得。”
晚年的吳冠中,一直蝸居于北京方莊小區的最普通的單元樓里,書房僅5平方米,然而,他的畫作拍賣總額卻高達十七八億元,僅一幅《長江萬里圖》(油畫長卷1974年)便拍出5000多萬元的天價。其拍賣所得或捐贈清華大學作為“吳冠中藝術與科學獎勵基金”,或捐贈給其它助學基金會或災區……明月無私照,藝術不私藏。“我滿意的作品約有兩百幅,舍不得賣。這些作品都是我的好姑娘,總不能一輩子守著我,總有一天要讓她們嫁到好人家。好人家就是博物館和美術館。”他捐贈給中國美術館、上海美術館、浙江美術館、香港美術館、新加坡美術館等作品400多件。老畫家占有著世間最小的居住空間,卻把最有價值的藝術和藝術精神傳遞給無限的時空,并珍藏于千萬人的心靈……
參與互動(0) | 【編輯:蒲波】 |
Copyright ©1999-2025 chinanews.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