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230名再孕母親
“媽媽之家”:民間的自我療傷
在這個幫助230名再孕母親、順利度過孕產期的心理疏導中心,“我們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憧憬未來”
文/謝文軒 本刊記者/蔡如鵬
“媽媽之家”一直糾結在絕望與希望之間。
4月23日,在這個地震災區唯一由志愿者組建、專門為再孕媽媽作心理疏導的地方,兩個女人一分鐘前還抱頭痛哭,轉眼又相互安慰。
她們都是在汶川地震中失去孩子的母親。一位是來自北川的蔣玲,23歲,孩子離開她時才67天。她是這里的志愿者。另一位是“媽媽之家”所在地都江堰城北馨居吉園板房區的居民,她的孩子消失在新建小學脆弱的建筑之中。更令她悲痛的是,不久前,年近40歲、剛剛懷孕3個月的她流產了。
自我拯救
劉大姐的寶寶已經兩個月了,她把孩子交到蔣玲懷里,說沒有小蔣的關心就不會有今天的孩子。
孩子在蔣玲懷里晃動著小手,四處亂抓。蔣玲再也忍不住悲傷,眼淚撲撲地掉下來,摟著孩子不肯撒手。
“程程,程程呢?他也應該是這么大,這么可愛。”1年來,蔣玲都不敢看和她兒子一般大小的孩子,看到就會想起自己的寶寶程程。
在震后1個月時間里,蔣玲都活在似夢非夢之間。她幻想著自己的孩子還活著,或許已經被人解救,在某個地方正期待著母子倆的再次相聚。
在漫長的等待和殘酷的現實面前,蔣玲陷入極度的自責,為什么沒能救出孩子?那個月,蔣玲每天都通宵哭泣,發瘋似地撞墻,扯自己的頭發,發高燒,白天昏昏沉沉,整日難以入眠。
見到這樣的情況,朋友開始強拉蔣玲去接受心理治療,但幾個療程下來,蔣玲的情況絲毫沒有好轉。
沒人能走進蔣玲的內心,幸存下來的親人,爸爸和丈夫在交通局和國家電網工作,當時正是恢復交通和電力的緊張時期,每天工作加班加點,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更何況坐下來和蔣玲談心。
蔣玲感到絕望,萬念俱灰,她甚至做好了死的準備。
這時,她遇到了一位被稱為“最后一個‘幸存’的心理咨詢師”——河北經貿大學的心理咨詢師劉猛。“幸存”成為勾起她和這位心理咨詢師接觸的沖動源。
蔣玲想找個能聽自己說話的人。她試探性地給在都江堰的劉猛撥去電話。對方說話不多,在將近兩個小時的交談中,差不多是蔣玲一個人在傾訴,最后劉猛邀請蔣玲去他的駐地看看。
蔣玲從劉猛那里感到了真誠。
2008年11月,蔣玲去了一趟都江堰,一開始只是抱著散散心的想法。那時正趕上有大量的兒童衣物捐獻過來,劉猛分配蔣玲和幾個志愿者把所有的衣物全部清洗一遍。洗完衣服,還要整理捐獻過來的圖書。
繁重的工作讓蔣玲暫時忘記了失子之痛。白天工作,晚上志愿者在一起談心交流,蔣玲情緒好了很多,從一開始整夜失眠到能夠睡上兩三個小時,蔣玲并沒有察覺自己的變化,但在劉猛看來,這是不小的進步。
與此同時,來到這個心理干預中心的遇難孩子母親越來越多。
今年3月初,3個母親來到心理治療室找劉猛傾訴,說到動情處,一位母親忍不住失聲痛哭,作為專業人士的劉猛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倒是在一旁的蔣玲很自然地遞上紙巾,抱著這位母親一起哭泣,極大緩解了局面。她們都是失去孩子的母親,相同的境遇把她們緊密聯系在了一起。劉猛開始意識到這一點,接下來,他和蔣玲做了簡單的溝通,兩人一拍即合。
籌備的時間不到一天,志愿者們分頭行動,買沙發的買沙發,裝飾房間的裝飾房間,很快,“媽媽之家”成立了。
蔣玲就此留在了都江堰的“媽媽之家”, 她每天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安撫媽媽們。她們彼此用受傷的心相互慰藉。“我們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憧憬未來。”
劉猛說,蔣玲雖然沒有專業知識,但悟性很高,天生就有很強的情感交流能力,并且她心地善良,愿意幫助人,很多專業人士未必能做到。
悲痛中的快樂
在劉猛看來,失去孩子的母親是災區最應關注的一個群體,“因為她們受到的創傷更持久、更難以愈合”。
他說,去年震后剛到災區,他就注意到這個群體,“天天在哭,盡管不是大哭,但隨時在滴淚,情緒很不穩定。”
這位至今仍堅守在災區的心理咨詢師認為,現在她們表面上看都已接受了現實,逐步開始新的生活,但那抹不去的痛永遠存在于心底,一旦被重新激起,哀傷難抑。“而她們再孕多是被動選擇,往往不是減輕了痛苦,而是加重了悲傷。”
“角色沖突是影響再孕母親心理健康的關鍵因素。”劉猛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在很短的時間內,她們被迫幾次轉變自己的角色:震前是一個孩子的母親,震后變成了一個災民,同時成為了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幾個月之后又轉變成再次懷孕的母親,很快又即將成為一個再次養育孩子的母親。
“這一系列的重大角色轉換,都是她們無法選擇的,只能被動接受,她們在內心深處還沒弄清楚當前的角色意味著什么,就被裹挾進下一個角色。充當了再孕媽媽的角色時,失去孩子的母親這一角色并沒有從她們身上消除。而這兩種角色在本質上存在著巨大沖突——失去孩子的母親心情必然哀傷憂郁,而孕期的媽媽則需要一個輕松愉悅的心境。”
劉猛希望通過“媽媽之家”,讓母親們重新構建情感支撐系統,能夠恢復正常的生活,順利地度過孕產期。他說,“很多母親在失去孩子后,很長一段時間都認為自己不能笑,不應該笑,也不會笑了。”
他告訴媽媽們,必須面對這樣的角色轉變,才可以讓未來的寶寶健康,“悲痛中的快樂,可以換來寶寶一生幸福。”
為了讓媽媽們放松,劉猛把她們置身于一種情境之中,“你不可能告訴她們怎么做,而是讓她們自己去感受。”
通過引導,劉猛在“媽媽之家”營造出寧靜、富有生命力的氣氛。在劉猛看來,媽媽們相互之間的感染是最好的心理疏導,而蔣玲則是“媽媽之家”的媽媽們之間最好的紐帶和橋梁。
無法掌控的未來
4月24日,蔣玲準備去看望一位剛剛產后大出血的媽媽,她想帶點水果或者一罐奶粉,蔣玲計算著開支,一罐奶粉需要70多元,水果20元左右,再加上交通費一天下來她至少需要開銷100元。
從成立之初,“媽媽之家”就不得不掐著指頭過日子,在不到30平方米的“媽媽之家”,所有設備都是志愿者自掏腰包購買的,花了近1萬元,后期的投入也將近1萬元。對于這些沒有收入的志愿者來說,這些花銷都來自他們早年的積蓄。
劉猛已經在都江堰呆了將近1年,個人投入近20萬元,而后期的維持也都來自志愿者,社會零星捐助少得可憐,而基金會又不可能給他們投入。“沒有身份,我們得不到支持。”劉猛顯得很無奈,但他還是很感謝政府,當地社區免費為他們的“全國心理援助聯盟”提供了20間板房,沒有這些基礎條件,所有項目都無從談起。
此前,劉猛的“全國心理援助聯盟”一直因為“資質”問題,無法接受各方經費援助。2009年3月,他們終于得到政府批復,準許注冊,但是無法使用“全國心理援助聯盟”這個沿用已久、已經具備了一定社會價值的名稱。
更為困難的是注冊需要10萬元啟動資金,如今團隊已陷入資金困境,無法拿出10萬元現金,而沒有注冊之前無法接受援助,在不接受援助的情況下又無法完成注冊,團隊正在陷入“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悖論。
劉猛所帶領的5名志愿者每日三餐總共20元,早上稀飯,中午一葷一素,晚上吃面條或者稀飯。對此,志愿者打趣說,這樣的生活方式有利健康。但“媽媽之家”還在繼續,每天為媽媽們準備的水果以及飲品依然新鮮。
吉園已經有了7個新生兒,蔣玲每次看到孩子都特別開心。在“媽媽之家”建檔的230位媽媽中,每一個寶寶的誕生都牽動著蔣玲的心。
蔣玲期望能和媽媽們一起迎接新生活,她說,她現在已經開始休養身體,等條件允許,她將再懷一個孩子,“孩子是所有的希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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