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微醺紅磨坊
文/ 張納新
巴黎是一個你一旦相識就必然相思的城市。
那種生活就是藝術(shù),藝術(shù)就是生活的獨特氣息,一下子就消釋了外來人的陌生與距離,人們不由自主地被它交織著古典、現(xiàn)代、時尚與俗常的性情所熏染所同化。
不過,在巴黎的這個夜晚,若非女翻譯推介,我絕不會掏450法朗進紅磨坊看歌舞。
在巴黎眾多的知名場所里,紅磨坊頗惹國人爭議,深受傳統(tǒng)教育的我,盡管也零零碎碎獲悉過它的信息,但下意識地,仍然將其與色情、頹廢、放蕩等字眼緊緊扯在一起。所以,進去之前,我真不理解女翻譯的話:一點也不"那個"。
紅磨坊很好認,就在蒙馬特高地腳下。蒙馬特山腳下有一間接一間的酒吧,在綿延不絕的光影里,紅磨坊肩扛一個大風車,最為引人注目。門口的人很多,男者必須西裝革履,女者自然風姿無限,與他們站在一起,眼前立刻會簡約地浮現(xiàn)出有點發(fā)黃的一個世紀前巴黎的典雅與浪漫。馬奈的畫里對當年紅磨房的看客有詳細的描繪。女性長裙迤地,色彩的明艷堂皇和裝飾的細致華美到了幾乎耀眼的地步。男性服飾在細節(jié)裝飾的華麗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那樣衣籌交錯,交相輝映的情形,仿佛可以和眼前的景致交錯起來?上覜]做準備,只著件"bossini"休閑襯衫,但侍者看看我,并未阻攔。
一入劇場,像進了個魔瓶,渾身活動起一種說不出的輕快。從外面小小的門口,難以想像出里面的空間如此之大,可容納1600人,座位呈扇形梯次布局,很是舒展。座前每個桌上,各有燭燈一盞,并配高腳杯、酒水等等,調(diào)制出一種春風徐來的味道。人們咂酒輕談,不經(jīng)意間,就愜意萌萌地生出春枝欲抽新芽的狀態(tài)。
但我知道,在100年前,酒吧、咖啡館并非是什么高雅去處,藝術(shù)家們嗜好于此,因為被這里自由無拘的氛圍所吸引。在他們眼里,藝術(shù)是生活的主要理由,這些最俗常、最沒有外來約束的地方,恰恰最契合他們的藝術(shù)生活。而我淺淺體會的這種"準貴族的感覺",準確地說,也許正是一種"準自由的感覺"吧?
熱烈開場,我習(xí)慣地理智,沒有大呼小叫,只和著西裝革履、風姿綽約的大多數(shù),很克制地鼓掌。燈光、布景、服飾、美女、俊男……層層疊疊,見所未見,熱烈的氣氛在揚首甩裙之間,閃爍的光彩于衣袂躍動之上,精彩!
但我還是沒有弄明白康康舞真正妙在何處。這種在酒桌前誕生的熱舞,據(jù)說是紅磨坊的專利,無數(shù)名人大家凡夫俗子均以此佐酒,酒興大增,靈敏迸發(fā),神龍活現(xiàn),勞特累克即是其中代表。他在紅磨坊度過不少夜晚,用畫筆寫下了最奇怪、生動的細節(jié),同時又是最真切、逼真的人物形象,紅磨坊成了他一生中大部分作品的靈感源泉,他的幾幅最成功的作品,都與紅磨坊有關(guān)。據(jù)一個與他同時代的人回憶說:"他總是坐在同一位置上,以得到一個固定的視角,這已成為習(xí)慣。"另一個人又說:"對于勞特累克來說,紅磨坊是個起點"。
我看過勞特累克的兩幅畫:《在紅磨坊》和《紅磨坊的舞蹈》,畫上的舞蹈,我想就是康康舞了。但后來我向北舞的、廣芭的專業(yè)人士討教康康舞的奧妙,竟然無人知之。現(xiàn)在康康舞娘活生生旋在眼前,我頓然明白,看康康舞不像看芭蕾,跳轉(zhuǎn)到32圈才算高手。欣賞的角度應(yīng)是美女們的投入,齊刷刷高踢著腿,變換著各種造型,那種激情、那股活力、那不可遏制的盎然,掀起一陣陣拔地橫掃的龍卷風,將什么中式的沉悶抑郁、西式的無主頹廢,齊刷刷一把把扯出來,扔出去,拋到遠遠的天邊的哪個鬼地方,再也無影無蹤。
真的,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種了無牽掛的心情,沒有過去未來的快意,迷幻般的快意,又是真實強烈的快意?纯粗車,眾人與我同醉,掌聲歡聲號歌聲,把劇場這只瓶子隨意地翻轉(zhuǎn),人就是那瓶里的水,在快意的掌心翻轉(zhuǎn)著鮮活的體驗。"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寵辱皆忘""魂魄俱空"……此類境界,我們苦修而不得,卻于康康舞娘裙風中輕易實現(xiàn)了。怪哉!
細想也不怪,中國文化素重內(nèi)斂,忌外露,直抒胸臆往往遭當頭棒喝,幾千年來推崇的至高修為,莫過于超然脫俗,無為而無不為。現(xiàn)如今眼前這種露法,這種酒神般熱烈的快樂,實在是我難得一會。熱烈其實也如悠閑,是人生一大樂事,是生活質(zhì)量高低一標準,是生命驅(qū)動力之體現(xiàn),難道不是么?
除卻康康舞,劇場里的節(jié)目還有雜技、啞劇等等,無一點偷工減料,無一處做作拖沓,令人連嘆。最絕妙的是觀眾的登臺演出:四個觀眾先是站成一排表演霹靂舞中的過電,然后開始中國式的
"跳繩"( 啞。瑑扇丝帐肿鲹u繩狀分站兩端,另二人伺機鉆入起跳。鉆繩者中有一個是黑頭發(fā)黑眼睛,我想他不是中國人就是日本人,伏著身子,很專業(yè)地在圈外閃著身子,然后飛速入跳。搖繩的頻率越來越快,他跳得越來越密,結(jié)果西裝口袋里的名片、錢夾之類的自控不住,奪路而出,紛紛墜落。眾鼓掌大笑,他還無比敬業(yè),跳個不停,直到結(jié)束,才微笑揮手示意。
待到這幾個觀眾演員回坐劇場,一路上觀眾又如迎接英雄般鼓掌,感染得此時的我連連向旁邊的女翻譯稱"有魅力"。不過我是指那幾個觀眾演員的魅力。原來就感覺外國人特別擅長自我表現(xiàn),在電視臺的隨機采訪中往往談吐自如,不像一些國人,接受采訪像小偷被公安提審一樣,今次再又確證了。我后來不禁與女翻譯討論個中原由,我們的結(jié)論以一言以蔽之:自由。正如政治魅力之產(chǎn)生必有一個危機背景,藝術(shù)魅力之產(chǎn)生必有一個自由背景。
全場唯一真正靜下來時是無上裝歌舞之出現(xiàn)。在千變?nèi)f化、金碧輝煌的布景中,女演員裸上身,通體如漢白玉般次第而出。微笑自然,舞姿大方,全情投入,毫無忸怩作態(tài)之感。其身材比例如合維納斯的人體黃金分割律,在各色燈光的投映下,其皮膚上又似乎騰起一層細霧,生發(fā)一種亦真亦幻的魅力。她們一如盧浮宮里的油畫與雕塑,純潔,神秘,卻絲毫沒有引發(fā)任何邪念,真匪夷所思。我先是暗想,繼而恍悟,古希臘人對人體美的崇敬,終于確信,真的存在欣賞人體藝術(shù)的某種境界。
演出進行一小時五十分鐘,走出紅磨坊時,巴黎的夜正熱鬧非凡,我深感這個城市真不簡單。也終于相信,紅磨坊其實在法國人眼里,是一個藝術(shù)圣地,"那些為藝術(shù)而活著但又被逐出官方承認的藝術(shù)殿堂的人們,終于在這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當然,這里的藝術(shù)多指非主流藝術(shù)。但非主流藝術(shù)生長生長著,很可能就變成了主流藝術(shù),譬如印象派也與紅磨坊有關(guān)。
巴黎真是一個大度包容的城市,既有世界上最大的正劇劇場巴黎歌劇院,又有紅磨坊,既有滿城的古典主義建筑,又矗立著工業(yè)化的大鐵塔,后現(xiàn)代的蓬皮杜,甚至盧浮宮門口也立著玻璃金字塔。林則徐有言: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巴黎之為世界藝術(shù)中心,正是如此;巴黎之魅力,也源于此。
摘自《風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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