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快樂
文.李國文
一位很有名的外國歌手,在她寫的《我的故事》這本書里,說了一句我覺得很有道理的話:
「The only failure is not knowing how to be happy.」
大意是,不懂得快樂之道,才是真正的失敗。這句話中所寓涵著的人生哲理,真是值得深思。這位歌手,就是席琳·迪翁,電影《泰坦尼克》里那首主題歌《我心依舊》,就是她演唱的。影片風(fēng)靡了全球,她唱的這首愛情歌曲,也傳遍了整個世界。
不過,她寫在自傳里的堪稱金玉良言的這一句智慧心得,知道的人并不多。其實(shí),歌曲雖然使人愉悅,但那是一過性的,一句深刻睿智的話,若能使人悟到什么,而改變什么,那就更有價值了。
很早以前,我寫過一本小冊子,書名就叫《尋找快樂》,也含有類似的看法。
在生活中,大家都知道,快樂不易得,不常得,相反,不快樂卻易得,而且常得。不懂得快樂之道,由著快樂從身邊滑過,是失。煌瑯,快樂本來不多,不知道珍惜快樂,不懂得尋找快樂,更不明白去創(chuàng)造快樂,同樣也是一個失敗者。
為什么快樂少而不快樂多呢?因?yàn)槿嘶钤谶@個世界上,就是挑起生活重?fù)?dān)的一生,也是風(fēng)雨兼程的一生。一帆風(fēng)順,未必前途光明;日麗風(fēng)和,未必春天常在;心想事成,未必路路暢通;幸福圓滿,未必鮮花不敗。晉人羊祜說過:「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八九」,這是人生體驗(yàn)的真諦。如何在崎嶇的生活道路上,如何在坎坷的艱難日子里,使不如意事,少些,再少些,這就必須懂得快樂,尋找快樂。
對上了年歲的人來講,尤其要活出生命的質(zhì)量來。
因此,不如意事多,需要快樂的程度也就高,如同人不能缺乏維生素那樣,快樂,其實(shí)就是人的心靈維生素。每增添一歲,需要快樂的程度,也就增加一分。人越是老,越是需要快樂,來調(diào)節(jié)身心,來支撐意念,來適應(yīng)變化,來煥發(fā)精神,否則,老得有些累,有些倦,有些煩,有些厭,活得沒勁頭,過得不如意,思想一懈怠,百病也就要找上門來了。
所以,我的宗旨是,每天早晨一睜開眼,就把這一天,當(dāng)作生命中的一個盛大節(jié)日。要把生命最后余下來的每一天,當(dāng)年來過。楊白勞過年,還包玉米面餃子呢!那位逃賬躲債的貧苦人,也曉得在年三十晚上要尋找一星點(diǎn)的快樂呢!那么我們,再不濟(jì),也強(qiáng)過喜兒一家吧,想到這里,還有什么不能豁然開朗,而愁眉苦臉呢!
因此,我的辦法是,第一,要排除不快樂。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老年癡呆癥,真正做到無憂無慮,也不容易,因此,有了不快樂,要想盡方法去解脫。譬如,不為不值得煩惱的事情,傷腦筋;不為不應(yīng)該激動的事情,動感情;不為得到也不多什么,得不到也不少什么,后來想想倒是相當(dāng)無所謂的事情,生閑氣;更不為其實(shí)不過是雞毛蒜皮,芝麻綠豆,針頭線腦,三瓜兩棗的事情,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第二,要明白所謂的生活質(zhì)量,物質(zhì)是要擺在第一位的,但不是惟一起決定作用的因素。物質(zhì)雖是基礎(chǔ),量的增加或者擴(kuò)大,不見得快樂也隨之同比例地增加或者擴(kuò)大的。一個腰纏億萬的富翁,一個工薪階層的成員,誰晚上睡覺更香甜呢?說不定是后者而不是前者,因?yàn)楹笳邲]有那么多值得焦心的事情。一個炙手可熱的大員,一個打工□飯的平民,誰在半夜有人敲門時不那么緊張呢?估計(jì)后者會因擾其清夢,憤而罵街,而前者則難免要心懷忐忑,顫抖著雙手去開門。
一般來講,拿錢能買到的快樂,絕對不是真正的快樂。而這種快樂一去以后,那空虛和苦澀,更不是味。物質(zhì)享受是有止境的,天天頓頓魚翅海參,最終有吃膩的一天。只有去尋找那種基本與別人無爭無礙的享受,去體味那種既物質(zhì),更精神上的享受,去創(chuàng)造那種能夠品嘗得出來的,從心靈到感官的享受,享受得有文化,有品位,有水平,有質(zhì)量,才使自己活得充實(shí),活得有滋味。
第三,當(dāng)然,對那些「恰同學(xué)少年,風(fēng)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diǎn)江山」的年輕人來說,他們的快樂,在于事業(yè)的拼搏,目標(biāo)的追求,相互的競逐,和不斷的進(jìn)取上;而對于走過了人生大半路程,「停車坐愛楓林晚」的老年人來講,已過了「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的年歲,則尤其不宜亂傷腦筋,亂動感情,亂生閑氣,亂鬧別扭地自找不快樂了。一個夕陽西下,晚霞滿天的人,與一個朝氣蓬勃,早晨八九點(diǎn)鐘太陽的人,是不能等同而言的。前者,來日方長,有足夠的年齡資本,供其揮霍。后者,青春不再,韶華已逝,口袋里那張歲月支票,余額已經(jīng)屈指可數(shù),就不允許自己大手大腳了。
在這樣的現(xiàn)實(shí)面前,每一天,都很寶貴,要有意義地度過這一天,便是我們老年人的安排了。于是,從容一點(diǎn),瀟灑一點(diǎn),開朗一點(diǎn),明智一點(diǎn),隨和一點(diǎn),放松一點(diǎn),淡泊一點(diǎn),想開一點(diǎn),能夠這樣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做起來,便是尋找到老年人的快樂之本了。
摘自《文匯報》2001.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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