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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愛樂”難題有多少

          湯沐海印象

          中國文化的細膩、韻味和深刻內涵給了我其他文化無法代替的營養。在我表達音樂作品的瞬間常常受到啟迪,展現出自己的風格。

          享譽歐洲樂壇的指揮明星湯沐海,又回到了上海,探望已有些時日未見面的父母。湯沐海路過北京的時候,正是熱熱鬧鬧的“五·一”節前后。感覺那時大家都挺忙,老百姓忙著度過自建國以來最長的“五·一”節,北京人忙著往鄉下往外地走,外地人忙著往北京城里趕,商家忙著促銷,老百姓忙著玩兒、忙著花錢,音樂廳忙著“盛世音樂文化周”的事兒。其實從后來五大指揮雁落京城、四大樂團重新聘任常任指揮和樂團新格局形成才知道,那些日子最忙的還有一些藝術團體的領導和藝術家們。記得7天的長假之后,人們感到的第一個樂壇“地震”就是中國愛樂樂團的組建,之后中國愛樂樂團的藝術總監余隆宣布聘請湯沐海為常任指揮。

          與湯沐海的見面是在他下榻的北京飯店貴賓樓里,電話響了多時,傳出一聲:“哈羅!”讓你感到湯沐海旅歐的身份。開了門,親切地笑著,健壯得像小牛一樣的身體,黑T恤,半開的衣柜里隱隱漏出西裝的一角,熨斗,燙衣凳,躺在床上的黑色電話以及長長的電話線,還有扔在沙發上的手機,散放在茶幾上的機票和電話本之類。我正不知道話題從何談起,電話又響了。湯沐海無奈地搖搖頭,很紳士地向我道歉,他去接電話,然后回電話。

          我一個人剩在客廳里很長時間。這是貴賓樓六層臨街的一個套房,面向長安街的窗大開著,小陽臺上站著一排塑料假花,傍晚的天空由于污染灰蒙蒙的有些燥熱。我自作主張關了窗,開了燈,屋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能聽到湯沐海的聲音從虛掩的臥室門中傳出來,一會兒是英語,一會兒是法語,也許是德語,語速很快,聲音尖細,與厚厚的胸腔沒有形成共鳴。他講起漢語來是有些上海口音的。

          早在知道湯沐海之前,就知道他的父親大導演湯曉丹和他的母親著名剪輯師藍為潔,再加上哥哥湯沐黎是大畫家,“湯氏父子藝術家”或“湯氏藝術之家”名副其實。一次,湯氏兄弟在美國辛辛那提市同時舉辦音樂會和畫展,那次活動輿論界稱為一次別開生面的湯氏兄弟的團聚。父親湯曉丹22歲闖蕩在上海灘開始做電影導演,他一生酷愛買書:電影、戲劇、音樂、繪畫、舞蹈,藝術類書籍應有盡有,加上母親在他們兄弟讀書方面的指導,所以湯沐海自幼就遨游在藝術的氛圍中。回憶中湯沐海記憶最深的是家里的書架從不設防,開放閱讀,聽憑兄弟倆任意取閱,這種博而雜的閱讀基礎,令他們一生受益非淺。“母親藍為潔一生吃苦耐勞,十年動亂中,我的鋼琴沒有了,母親省吃儉用為我買一架手風琴。”而今已是享譽世界樂壇的湯沐海,每次回家總要再拉上一曲,往事歷歷在目。

          湯沐海說:“我小的時候瞧不起表演者,包括指揮家,小時侯的愿望是當一個作曲家。作曲家寫下東西留給人間,而表演家只是重復別人。我小時侯就有這種想成名成家的思想。”當時湯沐海是在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學習,只是業余帶著大家練指揮。那時侯覺得任何表演、演奏都是重復別人的東西,沒意思,一心想寫出自己的音樂來。但是只要想想作為新中國的同齡人的湯沐海所面臨的歷史機遇,你就知道當時的湯沐海是不可能寫什么交響樂的。“我只是寫過幾首合乎潮流的歌曲,如今連題目都忘記了,不值一提。但這確實是當時唯一的收獲。”作曲家不能搞創作,這是很痛苦的,但“天下大勢”如此,湯沐海也無可奈何。后來還去了新疆十年,主要在文工隊搞活動,那時侯學會了手風琴、小號什么的。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也是在那時候。雖為上海人,湯沐海有時喜歡濃甘厚重的味道,比如辛辣。這一點恐怕歸功于在新疆的勞動“鍛煉”。后來很偶然的因素,湯沐海拿起了指揮棒。1978年,湯沐海考取了出國公費留學,漂洋過海到慕尼黑音樂學院深造。

          旅歐二十年來的經歷使得湯沐海的履歷表上碩果累累、輝煌無比。湯沐海的世界性的事業發展是從1982年開始的。當年,卡拉揚看了他的指揮,并立即邀請他簽約指揮音樂季柏林愛樂樂團的音樂會。通過成功的音樂會演出,他又獲得了更多的邀請。他追隨卡拉揚學習指揮兩年,還在小澤征爾指導下擔任指揮,同時還是德國拜魯依特音樂節的瓦格納學會的學者。他指揮過許多世界著名的樂團,倫敦愛樂、巴黎交響樂團、德累斯頓國立歌劇院、圣彼得堡愛樂、以色列愛樂等。1995年起擔任比利時皇家弗蘭得斯交響樂團的首席指揮,1989年起任里斯本古本江交響樂團和澳大利亞昆士蘭交響樂團的首席指揮。

          在繁忙的國際性事業發展的同時,湯沐海一直保持著與國內音樂界的聯系。他曾擔任了十年中央樂團的首席指揮,兩次率領中國青年交響樂團到歐洲巡演。在中國,人們都不會忘記在樂團改革之初出現的“湯沐海模式”。所謂“湯沐海模式”是指湯沐海與中央樂團的協定:作為中央樂團的常任指揮,他必須在每年規定的一定時間里回國指揮中央樂團音樂會。樂團除了為湯沐海安排住房外,還向湯沐海支付特批的月薪。湯沐海其余大部分時間繼續留在國外從事音樂指揮,收入歸湯沐海個人所有。湯沐海有自己聘用的4個經紀人。在指揮家、音樂人來去自由的今天看來,這個協定似乎平淡無奇,但在當時卻不啻一道“特赦令”,使得許多優秀的音樂家能在世界各地安心學習。

          看過湯沐海指揮的音樂會的人都會有一個感覺:他的指揮很到位,聽他的音樂會賞心悅耳。無形縹緲的聲音被他攬入懷中瞬間定格,揉碎了調勻了和諧了,再張開懷抱讓它飛出去,一招一式,動靜張合,無不準確、妥帖,在該停的地方棲止,在流動的地方帶來滿目的華彩。這是一種功力,是在讀過數不清的樂譜之后,是在觀摩、揣摩了數不清的指揮家的指揮之后,是在指揮了眾多世界著名樂團之后,才有的這一份優雅、從容、自信。湯沐海說:“也許是對音樂與生俱來的敏感,聲音總讓我特別感動。聽到地鐵口賣唱的聲音,我總是很感動。聽音樂你要有勇氣表達自己的感情,動情之時,揮一把英雄淚,又如何?聽一首悲哀的曲子你笑了起來,未嘗不可。語言終止的地方,音樂響起。”

          湯沐海說:“歐洲音樂有兩大傳統。一是宗教音樂,二是民間老百姓的音樂。這兩種音樂流派經過文人化和專業化以后,一些創作規則和技巧被固定了下來。我們學習音樂首先要掌握這種技巧。但技巧一經得到,它就成了一種束縛。一聲悠長的『哎──呵──咳』就是一首鄉村音樂,不管你學院派的教授如何歸納,老農說我是喊我的牛回來。”

          是的,也許人在最簡單、最赤誠相待的時候,純粹的藝術就出現了。“物的文明對人的異化是在不知不覺中進行的。我有時想能過這樣的日子才算是本性的回歸:每天起床來唱一唱,畫一畫,吃點兒,喝點兒,累了到大樹的陰涼下歇會兒,臟了去河水里洗洗腳,多么愜意。”也許是多年的漂泊,太累了,湯沐海發出這樣的感慨。通過藝術實踐追求神性,在不少人忙忙碌碌的時候,總是不斷地靜下來檢點自己心靈的收獲,這恐怕是多年來湯沐海在藝術上日臻佳境的主要原因。畢竟,站在高處看下界,地球只不過是一個球而已。

          我請他評價一下各國樂團的風格。他說:“這很難表達,只能意會。比如,指揮柴可夫斯基別太認真,俄國的樂隊老是那樣亂七八糟的,不怎么好協調。但表現老柴的音樂,卻非常好。很奇怪。你對他要求太嚴了,度身定作的一樣,很小份兒,很精到,就不一定好,老柴很粗獷。早晨瀏覽電視節目時候,我發現日本樂團的演奏,不是在『做音樂』,雖然音樂的錯誤很多,但樂感很好。指揮激昂、手勢快,收住的時候才停下。相比而言,中國的樂手太含蓄,一味追求正確,感覺進不去,很隔。西洋音樂是外來的東西,但樂感與生俱來,都是一樣的耳朵,一樣的琴與弓,理解上不應該相差太多。不要老想著樂手是在表現外國的音樂,在束縛中演奏,音樂就不可能脫穎而出。”

          相對來說,指揮華人音樂家作品的機會不是太多,所以對演奏華人音樂作品的機會很珍惜。瞿小松的《命若琴弦》獨幕歌劇在布魯塞爾音樂節演出,湯沐海是當然的指揮,演出大獲成功,值得一提的是湯沐海除了執棒指揮樂隊和歌手,還在里面扮演一個“馬村長”的角色,令這位穿著燕尾服的“馬村長”至今念念不忘。在湯沐海擔任指揮的荷蘭的音樂節、香港藝術節上,都有華人音樂家專場音樂會,譚盾和蘇聰的作品也曾經引起轟動。“我反對將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截然兩分,任何藝術美到了極致都是一樣的美。”尤其是長年沉浸在古典音樂中的湯沐海,耳濡目染的都是經典中的經典,更有資格講這個話了。“音樂總是定格在很危險的瞬間,一瞬間的兩種可能既可能是極大的錯誤也可能是最美的聲音。”與繪畫不同,畫是空間的藝術,可以修改,音樂是時間流程的藝術,它不為任何人停留。瞬間稍縱即逝,瞬間就是永恒。

          說到CD的出現會不會對指揮藝術構成威脅,湯沐海認為大可不必杞人憂天。“現場音樂與CD的感覺不同。聽CD你可以喝咖啡、上廁所、接個電話、到廚房□肉,而現場音樂會的氣氛、樂手、指揮與聽眾的交流的這種欣賞快感是CD所無法替代的。同樣的音樂對你的感染此時此地與彼時彼地不同,好的音樂無孔不入。古人說『心隨物役』、『物隨心役』就是這個道理。幾個世紀以來,音樂由圣殿走向大眾化、走向世俗人心,藝術對人的精神世界的作用不是不重要,而是越來越重要。”

          近年來,湯沐海有一個明顯的傾向,就是越來越多地指揮歌劇,歌劇藝術華麗典雅,超出中國人的欣賞習慣。說湯沐海是當今中國指揮家中指揮歌劇音樂會場次最多的,恐怕沒人有置疑。指揮歌劇除了要精通作品的音樂外,還必須深化它的戲劇品味,要協調音樂、美術、文學、歷史等一切藝術形式,并使之渾然天成。問起指揮歌劇的感覺,湯沐海咂摸了半天說:“極困難也極過癮。”

          夕陽映窗,不知不覺中我們已經安安靜靜地討論了許多話題。我問:“這么多年過去了,你已經在指揮方面卓有成績,現在還后悔當初沒當作曲家嗎?”湯沐海笑了,沉吟半晌說:“至少我現在不再輕視表演,至少我努力在表演上多下功夫。指揮是將死的音樂變活,沒有活的演奏就沒有音樂本身。指揮也是一種創作。”

          “五·一”節正是首都倡導假日經濟的時候,在返回歐洲之前,湯沐海還有幾件事情要做,買幾件黑T恤,修改一塊表和給他歐洲經紀人的母親買一個中國布娃娃。表鏈掐下一節以后還有些松,湯沐海開玩笑說:“看來我還不是『大腕』。指揮家至少是一個腕部運動家。”其實看過湯沐海指揮的人都知道,他的指揮是全身和全心的運動,每次指揮下來都是汗流浹背。湯沐海現在有4個國外經紀人,現在定居在比利時的第二大城市、美麗的海港小城安特衛普,還是在比利時皇家弗拉德斯愛樂交響樂團擔任常任指揮期間,由于非常喜歡安特衛普這個地方,所以就買下了一處別墅。后來由于安市與上海市又是姐妹城市,之間互訪總是有湯沐海指揮比中音樂家聯合演出。指揮的頭發屬于神經末梢,傳神,所以大指揮都愛留長發。湯沐海的頭發不算太長,但有一個習慣卻很特殊:排練時喜歡穿黑色T恤。在西單大廈我們找到了黑色T恤,湯沐海買了三件,一件有毛體手書《沁園春.雪》,一件胸前有盤龍的圖案,還有一件印有篆書的“北京”字樣。當他身著這三件有“中國特色”的T恤,站在排練大廳的指揮臺上時,在外國樂手的眼中,大指揮湯沐海會不會顯出幾分他們讀不懂的中國式的神秘?

          撰文/姜寧  摘自《今日藝術》2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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