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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安訪談錄

        蕭矛

         

        臺灣著名導演李安

         12月里的一天,趁李安在北影攝影棚拍攝《臥虎藏龍》之際,對他進行了采訪。記者簡稱“蕭”;李安簡稱“李”。

          蕭:在準備采訪你之前我特地問了幾個朋友,他們最想知道的是關于你的什么?幾乎每個人都說,最想知道的是有關你的背景。到目前為止,你的電影不論中文還是英文的,在世界范圍內都取得了很好的票房成績,參加了很多電影節,得過很多獎。一個東方人為什么能夠在美國這樣的電影大國里取得成功?在這后面都有些什么?這是大家感興趣的。所以,我想先請你談談你的經歷。

          李:說來話長。我想我做的這些不是一天兩天的功夫,是很多生活的積累。不過我個人覺得背景并不重要,對美國文化的了解土生土長的美國人比我更了解。我弟弟跟我是同樣的背景,或者我的同事跟我也是同樣的背景,大家都做一樣的事情。所以我覺得,還是對電影的創作力、表達力和你的工作能力更重要,這些是跳開文化背景的。

          我基本上是個家居的人,從小就很乖。媽媽是北京人,爸爸是臺灣一個很好的高中的校長,我就是那所高中畢業的。我們家就跟正常的幸福家庭一樣,我有兩個姐姐,一個弟弟。臺灣的生長環境和大陸有點相像,士大夫觀念比較重,不鼓勵小孩玩、運動和社交,就是讀書和考學校,一直考到出國為止。我不太適應這種教育方式,可是我的性格又比較內向,不好動,所以我就喜歡幻想,唯一的活動就是看電影,社交也只限于同學。

          我的大學沒有考好,太緊張了,所以到了藝術學校。

          蕭:這倒有點歪打正著了。

          李:反正第一次上舞臺我就知道比較喜歡,而且只要是做電影做戲劇的時候我這人就比較靈光,超出這方面包括考學校、社交、生活啦,就不行。在電影里也就是導演比較靈光。

          臺灣藝術學校的學習經歷對我來說是個很大的轉變,畢業后就不準備考大學了。當然,家庭阻力是有的,但我還是這樣決定了。后來就跟很多人一樣,到美國留學,我是七八年去的,在伊利諾大學念了兩年多的戲劇,并且認識了我的太太。

          這就是我的背景,內向、家居和比較溫室化的成長過程。

          蕭:可以料想,美國的生活一定對你是個很大的沖擊,對你以后的創作也會產生很大的影響。

          李:頭兩年對我影響很大。東方的生活態度和西方很不一樣,這對我來講確實是個很大的沖擊。東方的傳統倫理哲學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比較壓抑和順服。西方就不是,比較表達自我,對壓抑的抗爭方式就是宣泄,這就增高了沖突,這就是戲劇。對我來說,東方的人生態度是非常反戲劇的,用西方的戲劇原理來講的話,不是有真正的戲劇沖突,只是故事性強而已。所以在以后的拍電影的時候,雖然我用的是東方的眼光,但在手法上基本用的是西方的戲劇形式。

          除了西方文化的沖擊之外,這段時間我也看了很多在臺灣看不到的書,老舍的書就看得最多,這方面的沖擊也是很大的,簡直是天地倒轉!

          1980年開始學電影,在紐約。

          蕭:學了幾年?

          李:3年,之后就待業了6年(笑)。

          蕭:這6年你是怎么過的?

          李:投稿了,打退了;有制片公司看上我,拿劇本讓我來改寫,幫他們做些前期工作,做到開拍為止。上上下下,一直有機會,一直也都很失落,就像《推手》(李安的第一部影片)里的那個老頭,還有那個美國太太,就窩在家里。有的人就是需要比較長的培訓時間,我大概就是這樣的人。

          蕭:現在看來,你那段時間倒也沒有白過。

          李:在那段時間里,我覺得對編劇、對電影的結構、市場運作的方式,都有了一些體會,因為是長片。雖然在學校拍短片時,你有才氣,有表達力,學生片拍得不錯,但畢竟是短片,具體到長片就是另外一回事。所以六年的時間里,在這方面還是有些磨煉的。但大部分時間還是浪費了,在家里煮飯。

          蕭:不過我知道在這段時間里,你寫了《喜宴》和《推手》這兩個劇本,尤其是《喜宴》,為你以后的電影事業鋪平了道路。

          李:這兩個劇本在臺灣得了個劇本獎,《推手》得了第一名,賺了點稿費,《喜宴》才是我想拍的。臺灣電影公司給了一小筆錢,讓我拍《推手》,我就請在美國的朋友也是我現在的合作者來當制片。這個片子在臺灣得了“金馬獎”提名,票房還可以,打平,然后就有了機會拍《喜宴》。《喜宴》得了柏林的”金熊獎”,世界市場打開,于是就拍到現在。所以說有6年的休息,快10年沒有休息。

          蕭:《喜宴》是你的成名作,得了“金熊獎”并在世界范圍內都取得了很好的票房。我覺得這個題材是非常獨特的,劇本也是你寫的(李插話:頭兩稿是,后來別人改過),而且是在等待的那6年里寫的,(李插話:對)那我就很好奇,你是怎么想起描寫這樣一個同性戀人的故事的?

          李:這是朋友的故事。一個朋友告訴我,我們一個共同朋友的事情。他跟他的美國男朋友住在一起,在華盛頓市,他的父親是個將軍,他有三個姐妹。他媽媽天天要給他介紹女朋友,奇怪他怎么過了三十歲還不結婚。他就一直瞞著,姐妹也都替他瞞著說“哥哥花”或者“弟弟花”,“女朋友太多不想定下來”。他父母到美國去住在他家,他就說那個男朋友是房東,家里掛的和男朋友的照片都換下來,就像電影里那樣。有一陣子他們幫一個女孩子辦綠卡,后來辦成沒有不曉得,反正有這么一回事。后來我就想,這有意思呀,可以寫成一個劇本。本來這些不夠一個電影故事,有一天洗澡,突然有靈感,一想,如果結了婚,后半段不就出來了嗎?大概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把劇本寫出來,寫好以后放了5年都沒有拍。那個時候中文影片在美國拿不到錢,在臺灣,同性戀題材也拿不到錢。我寫的《推手》在臺灣參加劇本獎徵選,就把《喜宴》一并送去了。《推手》拍完,他們就說,繼續拍那個劇本吧,蠻有意思的。那個時候,臺灣人的觀念里已經對同性戀比較開放了。

          蕭:你想通過這個故事告訴觀眾什么呢?

          李:嚴格講這不是一部講同性戀的電影,如果是那樣的話也不會有那么高的票房。一般觀眾都把它當成一個家庭劇來看。家里有這樣一個問題,這些人將如何度過去,同時也檢驗一下我們中國的傳統倫理,主人公在這當中有一個何去何從的問題。你看到,故事里的起因是假的,從頭到尾都是假的,可所有的人付出的感情都是真的。這跟我以前真假虛實、價值倒轉的經驗可能有關系──我們翻過來看,在同性戀的世界里,我們認為的正常都是不正常的。所以我覺得,這是個反轉的情境,可以利用戲劇沖突的手段去探討人的問題,探討人性;從社會劇看是一個諷刺,從人性來講的話,我自己覺得還是蠻感人的。當然我不是同性戀,可是我會有別的問題。每個人每個家庭都有各種各樣的問題。當然,這個題材的戲劇效果和戲劇情境也很好。總之,你會覺得這是個可以work的東西。

          蕭:《飲食男女》我是在華盛頓看的,在電影院里我注意到美國人和我一樣,該笑的地方都笑,影片當中的幽默之處他們也都領會到了,幽默之中隱含著一點心酸,笑過之后讓人挺感慨的。于是我就想到,你的電影都不是那種轟轟烈烈的題材,沒有刀光劍影,(李安立刻指向《臥虎藏龍》的拍攝現場)(笑)不說這個不說這個,就說以前的──也沒有離奇古怪的情節,或者是搜奇揀怪的風俗。我覺得你的影片是靠挖掘人性中非常普遍的東西來取勝的,而且我感覺盡管你的電影都很成功,但里面并沒有浮躁的東西,而這些浮躁恰恰在一些中國電影里很常見到。于是我想問問你,你在拍電影的時候最不能放棄的東西是什么?或者說你最想表達的核心的東西是什么?

          李:我想,不管怎么樣變--一樣東西久了,不換藥,湯總要換一下,如果說有一些到現在還沒有變,或者說將來可能也不會變的話,我想可能就是人際關系吧。人際關系中的宗旨對照。在人際關系的這個范疇里,所謂的宗旨是你需要自由,需要逃出來,這就是一個約束力,規矩,倫理。人不能孤獨地活著,總要和別人有關系,這就是人際關系。小到家庭、夫妻、朋友、大到國家、戰爭,人跟人都有關系,這是我有興趣的,可是人套在一個關系里,你又覺得不自由,像呼吸一樣,吸一口呼一口,呼一口吸一口。到上部片子為止,都是這樣的細節,社會發生了變化,人產生了不適應,他做出了反映,說明白了就是變化的時代里不變化的人的東西。大概就是這些,我一直感覺有興趣,我想關心,就像一般人一樣,對自己有關的事情,他會投入,也容易產生共鳴。所以我說.如果有什么還沒有變的話,大概就是這些。其它的,我想花樣盡量翻新了,不破不立嘛!

          蕭:說到《理智與情感》我同樣很好奇,我想知道在二十世紀末,你為什么會對十八世紀初英國女作家奧斯丁的作品感興趣?而且我覺得那個時候的婚姻狀況和現在差得很遠……

          孿:原則很像。

          蕭:原則雖然很像,但形式和內容畢竟有了很大的不同。

          李:換湯不換藥,藥方都一樣。

          蕭:那你是覺得,人類在情感方面還是有種永恒的東西?

          李:理性與感性,你不管怎么編,不出這兩個東西,我就是對這種最根本的東西很有興趣。其實《理智與情感》是唯一一個不是由我發展出來的劇本,這是人家看了《喜宴》以后來找我的。應該說很有緣份,因為我看了劇本的名字,突然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噢,其實我頭三部片子講的都是理性和感性的沖突。所以我說很有緣份。而且艾瑪--湯普森是個很好的演員,她寫了劇本,她來演出,又不在好萊塢拍,在英國拍,人家又捧著錢來,不然我是不會接受的。其實原著里的東西我都滾瓜爛熟,就是用英文做一遍,可是以前我沒有做過那么高水準的英文片,所以我拍這部片子是冒了一次險,對他們來說也是冒險。

          蕭:你覺得和拍攝中文片有什么不同嗎?

          李:不同之處在于這是個大聯盟的制作,對我是個很好的鍛煉,在制作能力上升了一級,但原則上沒有什么改變,都是我熟悉的東西。這中間有很多掙扎了,不適應了,克服以后,就覺得學到了很多東西。

          蕭:拍這部片子時你從原著中吸取了什么又改動了什么?

          李:劇本我接手時已經寫了4年,不知有多少稿了,籌備拍攝已經有15年了。劇本艾瑪--湯普森改編得還不錯,我去改寫就是做些電影化的處理,因為艾瑪她是演員。其實小說最讓我感動的地方,電影卻不容易拍,這是很可惜的。就像妹妹,本來她是最感性的,為了家里她去嫁給那個老頭,最理性的姐姐,卻得到最浪漫的結局。原著里那幾個男人都不是很成功,但你不能讓觀眾看個很煩的電影,所以就做過調整。比如那個男人雖然有老態,但他有另外的誠懇的味道,讓你感動。

          蕭:就是妹妹的丈夫吧?

          李:丈夫,也包括其他男人。做為電影的觀賞性,你不能讓妹妹真的嫁給一個老頭,看到后來你還是要為她的結局高興。這也是電影制作沒有辦法的事情。

          蕭:《冰風暴》這個題材是你選擇的嗎?

          李:是我在書店里找到的小說。

          蕭:看了這部片子,我覺得你把它拍成一部很美國文化的電影,人物的感情非常細膩,因為它不是個故事性很強的電影,這是件比較難的事情。為什么你在90年代末,要告訴觀眾一個美國家庭70年代的故事?我想聽聽你的感受和體會。

          李:講《冰風暴》就扯不完了。(笑)

          蕭:能說多少就說多少。

          李:我在做第三部片子以后就從外面找題材了,我的生活經驗就那么一些,繼續創作的話就需要反映別的題材,這是我的一個動力。這篇小說涉及到我許多東西。一部電影要兩個鐘頭,不光是故事、人物,它還允許你做一些電影手法,而且這個題材不是線性的,故事的拼湊方式像立體派的畫一樣,這對我很有吸引力,我希望做這個嘗試。同時它也是理性與感性,只不過你把它倒過來。

          70年代那個時代很有吸引力,是美國由盛到衰關鍵的一年。經過60年代的熱情以后,受到backlash(背后的一擊),“水門”事件,越戰失敗,高等藝術走向普通藝術,個人意識抬頭,權威性解散。總統都可以撤謊,對美國這樣天真的國家來說,是個一次性的破滅。從來都沒有輸過,第一次輸掉,整個信心瓦解,這是美國夢的破滅。這之后,大家還不曉得該怎么辦,只知道要新潮。父母在家庭里面不能多管,要表現得自由;他們也不曉得怎樣應付和子女的關系,還有其他人際關系。這是個尷尬期,青黃不接。最尷尬的內容就是最好的戲劇內容。當然還有很多很多東西,講不完的,都在那個年代的轉變期,包括fashion,什么都流行。所以說對那個時代我很有興趣,而且在電影里可以做冰風暴。最重要的,這是由我第一次主控的電影,而不是電影主控我。

          蕭:你認為拍電影時最大的樂趣是什么?

          李:最大的樂趣是好玩,講意義是附帶的,如果嚴肅地講些道理就寫書好了。意義是我創作電影的原動力,沒有意義會覺得底氣不足,可是光有意義在后面,做做就不曉得在干嘛。所以我覺得有些人的電影意義過重,有種責任感。但這些如果太超越樂趣的話,我覺得也就沒意思了。電話畢竟也是一種技術,這不能忽略,沒有技術怎么叫藝術?

          蕭:不算眼前的《臥虎藏龍》,你已經拍了《推手》、《喜宴》、《飲食男女》、《理智與情感》、《冰風暴》、《與魔鬼共騎》這幾部電影,每部都有不同的特點,也都很成功。做為你自己來講,你更喜歡或者是更偏愛哪一部?

          李:都跟自己的小孩一樣:他們有優點,有缺點,對他們的愛是同等的。比較起來,《冰風暴》拍得比較好,比較特殊的,比較超過我那時候的能力。其它的,有好的地方想起來覺得有些意思,有時候想起來就是“哎呀”……(笑)

          蕭:在美國,有很多中國人成功的例子,但像你這樣在美國這種電影大國里占有一席之地的人,我認為僅有你一個──我指的是藝術電影。我想問問你,你是怎樣跨越東西文化的障礙并把它們結合在一起的?

          李:這和個人機緣也有關系。我在美國讀書,拍學生片時沒有那么多中國人,就開始拍美國人的東西,所以并不生疏。我的機緣就是正好有這些朋友,幫我選材,幫我看著,離譜的地方就告訴我。美國片有它的吸引力,因為是電影大國嘛,做主流電影沒有能超得過它的。所以有它的工業、發行,整個制作體系是很完整的,這也就是為什么很多東西只有在美國片里才能做的原因。這些,對拍電影的人是很有吸引力的。但有時我要撇掉它來制作中文片,一方面是自己文化的根,一方面也很自由。

          蕭:你和許多國際大牌明星都合作過,他們是──

          李:有EmmaThompson,HughGrant,SigourneyWeaver,KevinKine,AlanRickman,KateWinslett……。(還有的人名因錄音效果太差聽不清楚)

          蕭:和這些大明星合作你覺得有什么經驗?

          李:你要利用和展示他們的魅力,不能光演戲,挖掘新鮮感是你主要的工作。明星本身有一種形象,你的電影就是要利用這種形象或者是反形象。

          蕭:我感覺你的性格很謙和,是這樣吧?

          辛:可以這樣講。

          蕭:是不是和別人合作都很愉快也比較容易?

          李:別人有什么長處,我都會想一想。

          蕭:最后想問問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李:我會一部接一部片子的拍,拍到別人不愛看為止(笑);我希望家里人都好,朋友們還沒有覺得我太不盡人情,沒有別的了,其實這已經是很多了。

          蕭:謝謝你.李安!

          (摘自《北影畫報》200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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