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兒凝神靜氣屏住呼吸,仿佛靜待一個期盼已久的神圣時刻。
這是沈陽市遼中縣肖寨門鎮沙溝村。在一家村頭小賣店里,娛樂生活明顯缺乏的村民們扎堆似的聚在一起——這也是村里不多的“公共空間”。無人大聲講話,只有耳邊細語,有人無聊地撥弄手機。電視也設成了靜音狀態,能清楚聽得到窗外呼呼的風聲。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人們難掩內心的躁動和不安。
20:50剛過,近乎凝滯的空氣終于被一個聲音打破——
“開49號!”
寧靜的小店突然變成了喧鬧的集市。
有人唏噓感慨,有人嘻笑打鬧,有人拍著大腿罵娘……絕大多數人都粗粗地喘了一口氣,“‘包單雙’,49號開‘和’,莊家彩民不賠不賺。”
3月23日下午,面對記者,沙溝村村民們回憶頭晚“地下六合彩”開號時的緊張情形。盡管已經過去20多個小時,人們的熱情仍然不減。這是他們每周最興奮的時光。
“你不下注時,總能猜中;一旦下注,又偏偏落空。”村民李杰向記者抱怨。小伙子兩年前開始玩六合彩,已經輸了2萬多元,家里房子被迫變賣,老婆鬧著離婚。如今,他跟朋友借8000元買了輛三輪摩托車,在鄰鎮“開出租為生”。“心里癢癢的,但老婆管著,不讓玩。”李杰說。
“全村男女老幼幾乎都玩過六合彩,這沒什么可隱瞞的。”沙溝村支部書記吳樹宏說,有些老太太沒什么錢,甚至五毛錢也來投一注。
當地警方披露的信息顯示,沈陽地區的“六合彩”最早應該出現于2001年6月。宋煥臣,沈陽市五愛市場內,一個做內衣生意的大老板,為人好賭。一次,他南下廣州進貨時結識一個綽號“肥仔”的香港人,“肥仔”是廣州地下“六合彩”的大莊家,直接和港、澳地下“六合彩”黑莊聯系。回來后,宋煥臣雇人開了兩個“六合彩”銷售點,成為“肥仔”在遼沈乃至東北地區的下線代理人。2004年5月,警方在一次行動中,抓獲宋及其同伙。
但是,地下“六合彩”就像癌細胞一樣在遼沈大地迅速蔓延。借助熟人網絡,“六合彩”從最初的城郊開始侵蝕遼中縣、法庫區、新城子區、東陵區等邊遠農村地區,進而吉林、黑龍江。
在肖寨門鎮派出所所長張玉豐的記憶里,2003-2004年是地下“六合彩”最為泛濫的高峰期。其中茨榆坨、肖寨門等經濟強鎮和“媽媽街”是重災區,“六合彩明目張膽在大街上賣,有些老百姓在田埂上拿著碼報研究下注”。一些莊家甚至用“金杯面包車”將整車內含“玄機”的碼報、碼書等“料”送到彩民手中。
不出三年,農民的口袋被莊家們掏空了;加上公安部門持續打擊,“現在很多六合彩活動從公開轉入地下”。
農村存款增長近乎停滯
最近,對于六合彩,除了開和“49號”,沙溝村村民又多了一個話題。
半個月前的一個夜里,茨榆坨鎮轄下的長勝派出所接到六合彩舉報信息。當教導員董振旭帶領民警沖進事發現場——遼河油田家屬區4區13號樓時,慌不擇路的吳振濤從5樓上跳下,腦袋撞在下水道井蓋,當即身亡。這位34歲的沙溝村村民留下一堆撕碎的六合彩報碼單,身后是一對孤零的母女和蒼老的母親。
對于李杰來說,這樣的故事聽得太多了,有點麻木。李杰最盼望每周二、四、六傍晚“開碼”的時候,他的三輪摩托車生意最好,“準能多掙上七八十”。鎮上的飯店、洗浴也會隨之紅火起來,“中獎的出來慶祝,沒中的出來罵罵、洗洗晦氣”。一次,一個村民中了5萬元。當晚,狂喜的村民就包車去沈陽市區,大肆消費,直到兩天后錢花光才回來。
“六合彩比1995年的洪水還要厲害。”肖寨門鎮農村信用合作社主任馬文輝深有體會,“洪水的沖擊是有形的,損失可以估算出來。地下‘六合彩’對農村經濟影響是無形的。”讓馬文輝著急的是,去年這個農信社的存款為6600萬元,按往年規律,農民存款年遞增80萬-100萬元左右,但這兩年的存款增長幾乎停滯。更讓他頭疼的是,他不得不考慮要大幅度削減對農民的貸款,因為他不能確定農民是否拿著貸款去買“六合彩”。“去年沙溝村等地農民玩六合彩,導致近100萬貸款沒能收回。”馬文輝說,“現在,我們放貸、收貸都是提心吊膽的。”
幾個月前,肖寨門鎮惟一的福利彩票站關門了,因為受地下“六合彩”的影響,彩票站幾乎無人光顧,“一天銷售額只有七八十元”。遼中縣城里的13家福利彩票站已經全部被私人承包,相比鄉鎮的窘況,縣城的彩票站稍微好一些,縣民政局福利彩票科李主任說,銷售最好的彩票站每月也只能賣5萬-6萬元,“過去可以達到20多萬”。
近兩年,沙溝村村民們陸續出外打工。這個昔日以養魚致富的村莊,村民人均收入可達到六七千元,無需外出務工,隨著地下“六合彩”的光臨,“連買魚苗的錢都被掏空,魚塘也荒了。”村支書吳樹宏說。
地下“六合彩”不但給脆弱的鄉村經濟造成創傷,還沖擊著傳統的鄉土倫理和秩序。央視播放的一檔由英國BBC制作的“幼兒喜劇節目”《天線寶寶》,意外地成了村民們最受歡迎的動畫片。而原本它的收視對象是12個月到5歲的孩子。許多地下“六合彩”彩民認為,《天線寶寶》是由香港制作,專程送到央視播放,向彩民“透碼”。由于收視率驟升,引起了英國駐華媒體的關注,但是外國記者始終沒搞明白這個“講述4個外星人日常生活”的動畫節目與六合彩有什么聯系。
同樣被彩民追捧的還有央視的烹飪節目《天天飲食》。有彩民曾在一次節目中數出主持人共切了37刀,而后突發靈感去買37號,居然中獎。于是,人們爭相默數刀起刀落,以期悟出“特碼”玄機。
遼中縣公安局副局長盧寶林一直惦記著兩個案子:2005年4月,縣教育局核算中心兩名會計挪用240萬元,丟進“六合彩”黑洞;當月,縣煙草專賣局兩名工作人員席卷60萬元貨款用于玩“六合彩”。“因嫌疑人在逃,兩案至今未結。”盧寶林語氣沉重。
農民是“六合彩”中堅
地下“六合彩”為何在各地城鄉如此盛行?
“簡單來說,地下‘六合彩’賠率高,玩法簡單。”遼中縣公安局副局長盧寶林說。盧同時兼任當地“六合彩”專項治理小組組長,“‘六合彩’1∶40的賠率對那些夢想一夜暴富的人來說,極具誘惑力。按‘10元一注’來算,如果中獎,莊家將賠付400元,即使輸,彩民才損失區區10元。”
遼中縣民政局福利彩票科李主任分析,福彩、體彩相比“六合彩”,獎金差距大、中獎率低,頭等獎500萬,二等獎卻只有幾千元,缺乏吸引力。再說,福彩、體彩玩法比較復雜,“那個雙色球,我到現在都沒搞明白,更不用說普通老百姓了”。
“從49 個號碼中任選一個或者幾個,再打一個電話去下單就可以”。“六合彩”上至80歲老人,下至7歲幼童都能玩,“平常拿五毛、一塊的零花錢來投一注,考驗自己的運氣”。而且,在農村熟人社會里,彩民和收碼、寫單員都是黨朋鄉親,一般的小注,不用擔心出現信任危機、輸了耍賴。
“很多人把‘六合彩’當成了致富手段。”肖寨門鎮農村信用社主任馬文輝分析,在農村,除了擴大農業再生產,農民幾乎沒有其他投資渠道。股票門檻太高,做生意無大的本金,地下“六合彩”的適時出現,一定程度滿足了農民的“投資需求”。
在村支書吳樹宏看來,地下“六合彩”成了文化生活相對單調的農村為數不多的“娛樂節目”。事實上,地下“六合彩”的莊家、彩民們在共同營造一種文化——他們通過電視、網絡、手機、私印小報等介質,傳播各種關于“六合彩”的信息與“玄機”。所有這一切都維系一個驚人的謊言:只要通過自己的努力,就能悟到“玄機”,打開財富之門。
對于治理“地下六合彩”, 遼中縣公安局副局長盧寶林認為,“一定要下大決心,像對黃色網站那樣,關掉那些成千上萬的非法六合彩網站。”
去年5月,遼寧省公安廳抽調精干警力,組成“飛虎精英”,掀起新一輪打擊農村“六合彩”賭博行動風暴。重點打擊對象是境外博彩公司在省內的代理人、開辦者、“六合彩”賭博活動的組織者,但收效不大。遼中縣一位派出所所長認為,政府在治理和打擊地下“六合彩”行動中,存在運動式執法的慣性,手段主要依賴“抓和罰”。據了解,當地派出所抓一個彩民一般罰3000元,莊家罰3萬-5萬元,罰錢放人導致執法效果難如人意。
來自當地警方的一項統計數據顯示,參與地下“六合彩”賭博的人群,農民的積極性最高,占總數的40.74%。另外,個體勞動者占29.63%,企業職工占3.70%,非國有事業單位職員占7.41%,無業人員占14.82%,其他類別占3.70%。(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