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漂在順德
對于這些再回到城市的農民工來說,“一頭掛著城市,一頭掛著鄉村,哪里也容不下”
本刊記者 / 周政華 (發自廣東順德)
車剛一停穩,陳寶衛正準備起身,車門已經從外面打開,迎接他的是一名交警和一張200元的違章停車罰單。
一番拉扯之后,陳寶衛拎著兩只裝得鼓鼓的大包,目送司機兼表哥離去。
2月12日,農歷元宵節過后的第三天,湖北天門農民陳寶衛離開岳口鎮蔡堤村,坐上了表哥南下廣東的順風車,開始了1200多公里的節后旅程。
16個小時后,38歲的陳寶衛站在順德街頭。
回到順德
夜色中,陳寶衛憑著印象,找到了老鄉程銀平在倫教鎮的家。這是一個典型的外來打工夫妻合租房:位于一棟三層樓民居樓梯間不足15平米的小房中,放了一張雙人床、一個由木板釘制的小飯桌,一臺21寸的彩電。這是程氏夫婦的所有家當。
程銀平2000年經人介紹到順德一家模具城做鉗工,此后一直沒換過工作。
陳寶衛到達時,程銀平還沒下班。程每天下午要工作到6點,晚上吃完飯還去另外一家廠子加班掙點外快,通常到了夜里10點多才能睡覺。到了6點半,程銀平穿著一身油膩的工作服,滿頭大汗地趕回家。
當天的晚飯是清炒油麥菜、酸辣土豆絲,一人一個咸鴨蛋,沒有喝酒。
陳寶衛被安排在這棟樓房二樓的一個小房間,里面除了放著一張雙人床外,無其他家具。這間房一直沒有租出去,房東把大門鎖了,但是靠近走廊邊的窗戶卻沒有關上,于是陳寶衛登窗入室,每天晚睡早起,平時把被褥卷起來放到床鋪底下,以免被人發現。
這一夜,陳寶衛一直睡不踏實,腦海里始終浮現著10年前來順德打工的一幕幕場景。
順德對陳寶衛來說并不陌生。1999年,當時27歲的陳寶衛第一次來到順德,憑借在家鄉學來的操控車床的一技之長,在倫教鎮找到了一份木工機器廠車工的活,每月收入接近2500元。倫教鎮聚集了數百家木工機械廠,擁有全國最大的木工機械交易市場。
在順德,幾乎每個鄉鎮都擁有自己的優勢產業,比如北鎮、容桂鎮分別是國內知名家電企業美的、格蘭仕的總部以及主要產品工廠所在地,龍江鎮有1200多家家具廠、是中國最大的家具制造中心。順德境內的2萬多家企業,不僅為順德創造了1500億元的GDP,而且每天還提供了數十萬個職位。
順德所在的整個珠三角地區,在工業發展的驅動下,就像海綿一樣源源不斷地吸納著全國各地的農民工洪流。廣東省勞動和社會保障廳的統計數據表明,2008年廣東吸納了全國三分之一的跨省流動的農民工,超過長三角和京津塘地區的總和,確切的人數高達1800萬。
從1999年到2005年,這6年間,陳寶衛一共換了4份工作,包括車床工、折彎工、鉗工,但一直沒離開倫教鎮,終日在車床和鋼板邊勞作。順德打工6年,為陳寶衛換來了位于老家的一棟嶄新的三層樓房,同時也給他的肩膀和胳膊留下永久的傷痛——長期單調、繁重的車工操作,陳寶衛落下了久治不愈的肩周炎。
2005年,陳寶衛帶著打工積攢下的10萬元離開了順德,回到了家鄉天門岳口鎮,從當時傳授他車床技術的師傅那里接手了一家木工機械廠。這是陳寶衛一直不愿回憶的一段經歷。由于當時訂單少,加之賒賬現象普遍,不到一年時間,廠子的經營就難以為繼。最后,陳寶衛不得不關閉工廠,創業夢就此破滅。南下打工,再一次成為陳寶衛的唯一選擇。
“形勢變了”
2月13日,陳寶衛到順德的第二天,一大早就起來步行1個多小時,來到大良鎮。大良是順德區政府所在地,也是傳統意義上的老城區。順德區人才市場就設在這里。
在順德人才市場,招聘信息被分為三塊:技工類、普通工類、家政服務類。在這三類職業中,技工類的平均工資最高,月薪平均在1500元以上,而后面兩類則普遍低于1000元。這個價格十年沒變。
陳寶衛在來順德之前,老鄉程銀平就給介紹了一份車床工工作,月薪1500元。但這與陳寶衛的理想相差甚遠。
第二次來順德打工,陳寶衛給自己的工作定了兩個標準:一是盡量不做車床工;二是月薪在包吃包住的情況下,不得少于2000元。
在順德人才市場轉悠了一圈后,陳寶衛發現,往年月薪均過2000元的車工,現在收入跌到了1500元,嚴重的肩周炎讓他對重操舊業望而生畏;而他最感興趣的“活不累,也干凈”的器械維修,則普通要求應聘者要有高中以上學歷或者中級工證明,而這二者陳皆不具備。
陳寶衛轉悠了半天,又來到了離順德人才市場不到2公里之外的順德人才智力市場。他認為自己“既懂車床,又懂機械維修,不愁找不到工作。”
這里在2月12日舉辦了一場技工專場招聘會,那也是陳到達順德的當天,他剛好錯過了。陳寶衛在服務窗口拿了份求職簡歷信心表,花了20多分鐘填寫這張涉及姓名、學歷等不到十個項目的簡歷表,其間,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詢問服務人員“游”字的寫法。盡管戴著400度的近視眼鏡,陳寶衛卻沒念多少書。高二沒讀完,他就進了岳口鎮一家機械廠當學徒。喜歡俠客的陳寶衛是一個詩歌愛好者,最喜歡的是席慕容的詩。
填完后,他把簡歷交上去,就進入了人才網,招聘企業可以從網絡上看到他的信息。簡歷看上去還不錯:高中學歷,10年的車床工作經驗,順德、武漢兩地工作經驗,2000元的工作要求。
但在這兩家具有政府背景的人才市場里,陳寶衛最終沒能找到合適的工作。陳寶衛接著又趕到了與大良鎮比鄰的倫教鎮,這里有一個私人職業介紹所組成的人才市場,需要付150元的中介費。陳寶衛到了這里才發現,原本有17家職業介紹所的人才市場,現在關閉了至少一半,余下的幾家掛出來的工作信息大都是招聘工廠流水線小工,技工很少,而且開出的薪水也大都是800元。
在陳寶衛離開順德的4年間,珠三角的產業升級政策和2008年的全球經濟危機,直接導致了對農民工需求的下滑。
2008年,廣東力推“騰籠換鳥”的產業升級政策,這項政策旨在將珠江三角洲的低端制造業轉移至粵東、粵西、粵北,把高端技術產業引入到珠江三角洲。這一政策實施導致的直接后果是,服裝、玩具等低附加值的產業開始遷往內地,由此導致對普通工人的需求下滑,廣東省勞動和社會保障廳的統計數據表明,2008年流入廣東的外省農民工較上一年減少了5%;2008年全球經濟危機,對高度依賴出口的廣東企業的打擊超乎想象,這一年,珠三角地區倒閉了近萬家企業。
“今年的形勢真的變了。”陳寶衛春節在家時,也聽到外出打工回來的老鄉說,去年沿海倒閉了很多工廠,但是他當時總覺得自己有手藝,總能找到工作。現在看來當時的估計有些過于樂觀了。
招聘會上, “條件不夠了”
陳寶衛開始把希望放在2月14日和2月15日的兩場招聘會上。
這兩場招聘會分別由北鎮和倫教鎮勞動管理所舉辦。春節過后,順德每個鄉鎮每月逢1日和15日均舉辦招聘會,以緩解當前的勞動力供需矛盾。這也是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于2008年底下達的,旨在解決農民工就業問題的“春風計劃”的一部分。
2月14日的招聘會在北體育場舉行,與會招聘的300家企業以順德本地企業居多,順德電視臺的報道稱,當天招聘會上共計提供了1萬多個職位,有2萬多名求職者入場。
陳寶衛到體育場時,著實被這個陣勢嚇著了。到處都是人,陳寶衛被裹挾在人流之中,耳朵里聽到的是湖南、四川、江西各色方言,與他摩肩接踵的大都是年輕的面孔,其中有一些甚至還是一些本科院校畢業的大學生。
廣東省勞動和社會保障廳日前預計,春節后入粵農民工將達到970萬左右,其中200萬農民工沒有明確就業目標。陳寶衛就是這200萬中的一員。生存的壓力導致一些大學生采用“田忌賽馬”式策略,與農民工一起競爭求職。
陳寶衛明顯感覺到了競爭的壓力。“1999年我來順德找工作,騎自行車跑一天,去幾家工廠問一問,工作就搞掂了。現在又要面試,又要試用,真麻煩。”
這是陳寶衛第一次參加招聘會,他還不習慣招聘會的種種規則。比如,要事先準備簡歷,面試時要自我介紹,甚至還要被問及一些知識性的問題。
他花了1個半小時走馬觀花式地轉了一遍所有的展臺。他原先盡量不做車工的打算可能要泡湯了。幾乎所有職位,都要求有3年以上的連續工作經驗。照此要求,他唯有重操舊業,回到機床邊上,繼續折磨本已酸脹不堪的肩膀,才可以找到一份工作。
更糟糕的是,傳統的車床開始讓位于數控車床——這要求應聘者要懂得使用電腦。這對于陳寶衛來說可是難事一樁。他認為電腦是相當高深的玩意,一直敬而遠之,從來也沒有參加數控機床培訓的打算。
陳寶衛在服務處花了2快錢,填寫了兩份簡歷。有幾次,陳寶衛排著隊,但聽著前面的應聘者面試時口若懸河地回答考官提問,他就悄悄地離開,溜向別的展臺。
對于美的、格蘭仕這樣的大企業的展臺,陳寶衛本能地回避,在這些展臺前都排起了長長的隊伍。一開始,陳寶衛說他討厭排隊。后來又承認他不喜歡大公司的原因是,崗位規定得太死,規矩又多,對學歷要求也高,沒有上升空間。
2月15日的另外一場招聘會的一次應聘經歷,幾乎徹底摧毀了陳寶衛的自信。一家木工機械廠的招聘人員在現場給了陳寶衛一張施工圖紙,大意是,如何最有效率地將一塊鋼板切割成若干塊,然后焊接成一個柜子。陳寶衛盯著圖紙看了差不多5分鐘后,看了眼招聘人員后,說“我做了十幾年車工了,理論說不上,但是到了工廠,什么都能做。”
與陳寶衛一樣沒有精通某項專業技能的農民工不計其數。廣東省勞動和社會保障廳的統計數據表明,目前廣東近3000萬本省和外省的農民工中,四分之三的人學歷在初中以下,沒有任何專業技能。此前,廣東省服裝、玩具等低技術含量的產業吸納絕大部分農民工。
陳最后去應聘了另一家五金公司的車床工。不過廠方提供的待遇令陳寶衛不太滿意,月薪1500元,不包括食宿。工廠所處的位置也較為偏僻,食宿頗為不便。
“一頭掛著城市,一頭掛著農村”
2月16日是陳寶衛來順德后,走路走得最多的一天。他要到位于北桃村工業園的一家五金機械廠找工作,廠名和地址是他從招聘會上抄到的。陳寶衛從倫教鎮老鄉陳銀平家走到北鎮中心城區,最后又坐公交車、摩的,最后徒步,2個小時后來到桃村工業園。
然而,他走遍工業園也沒有發現有這么一個五金機械廠。這個時候他想起了打電話再問一問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記錄這家工廠的電話。而他現在使用的還是家鄉天門的手機號,而且已經欠費停機,手機的功能只剩下看時間。
2月12日,他來順德第一天,老鄉程銀平就給他一個當地的手機卡,但是陳寶衛一直沒有充值。5天來,他參加了兩場招聘會,去了3家人才市場,接觸了不下20家企業,所有的經歷都在動搖他最初的信心。
離開桃村工業園后,失落的陳寶衛又問了附近的一些工廠,沒有一家需要招聘車工。這時候,他想起給以前的老雇主,在路邊的小賣部里,他客氣地給這些老板們打電話,但得到都是一樣的答案:現在不需要人。
在從桃村回倫教鎮的途中,有一段是沿著車流滾滾的105國道行進,噪音喧天。如果這個星期還找不到工作,陳寶衛想,不如回武漢碰碰運氣。畢竟那里離家近些。但在武漢會不會重復在順德的遭遇,陳寶衛不敢想。
“城市的生活真是一種罪惡。”這是陳寶衛來順德5天后,說的最有詩意的一句話。但是回到鄉村,陳寶衛也不知道自己能夠做什么。“我這一代人,最難了,一頭掛著城市,一頭掛著農村,哪里也容不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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