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網6月1日電 學者汪宏華5月31日在中國人民大學舉辦講座,題為《寶釵教畫的險心與黛玉教詩的雅意》。在講座中,汪宏華認為:寶釵用申韓之道教畫,黛玉用孔孟思想教詩。雖然兩個人的學生香菱進步比惜春更顯著,但曹雪芹認為兩種教學理念本身不相上下、優(yōu)劣互現(xiàn),需兼取二者之長方可組成合乎人性的教育理念。釵、黛二人施教的過程同時也是邪惡與正義較量的過程。黛玉試圖通過香菱的成功證明人的身份有貴賤,心智卻沒有高低,借以抨擊門第婚姻的偏見。寶釵則乘教畫之機與黛玉化敵為友,但之后“好心”送出的燕窩卻讓黛玉病情加重,直到被寶玉替換后才有所好轉。寶玉處理危機的敏銳與理智令人嘆服。他最終走出雅、俗爭斗的漩渦,與熱愛生活、勤于學習的香菱完成絕配。
汪宏華指出,對于《紅樓夢》中薛寶釵與林黛玉的氣性本質,讀者長期以來是見仁見智,爭執(zhí)不下。筆者認為并非是她們存在不確定性或不可比性,而是沒有找到恰當的參照物。只要比較她們在同一人事上表現(xiàn)出的言行和目的,就能輕松作出判斷!跋Т簩W畫”與“香菱學詩”便是釵、黛二人的最佳參照系。反之,釵、黛也可當成惜春、香菱的參照。四者合并甚至還可作為確認賈寶玉價值取向的坐標。好一個夢幻作家曹雪芹,值得深究!
一、從寶釵教畫與黛玉教詩中可提煉出人性化教育理念
為什么《紅樓夢》中“香菱學詩”早已是廣為流傳的佳話,而“惜春學畫”卻少有人提起呢?原因大約有兩個方面:一是以成敗論英雄。不僅以學有所成的香菱為英雄,還由學生惠及老師,全盤肯定黛玉的教學方法。二是我們的教育一直以來單極崇尚孔孟之道,恰巧黛玉運用的又是孔孟理念。如此一來,另類師徒寶釵與惜春也就不值一提了。
作者果然是要尊儒立黛嗎?不是!無論是在教育思想上,還是哲學思想上都不是。哲學發(fā)展到明末清初,尤其是到了曹雪芹這里,已然發(fā)生了巨大的演變。他在第一回就讓玄學隱士甄士隱滾蛋了,及至前科理學探花林如海,再到其雅女黛玉也仍是有褒有貶(她讀過一年書,僅限于孔孟原著)。這一趨勢表明,曹雪芹認為玄學、理學百無一是,而正宗的孔孟也需要舍高端,取低端。高端流于虛空,低端才真正合乎人性。
在甄士隱之后的不久,小說將八股高手賈雨村和商界名流冷子興也淡去了。對出生于商人之家的時女寶釵也是揚中有抑。種種跡象表明她家實行的是比申韓更重名利的教育,譬如因為小孩看了“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就“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只允許學實用的知識,或者讀些“正經書”。寶釵由于是女兒身,沒有經商和進學的職業(yè)要求,所以她的功利欲望也就略輕一些,還殘留了一些人性的因素。不難看出,曹雪芹非常厭惡以套取名利為目的的時學和奸商之道,不愿提及它們,對于正統(tǒng)的荀學、申韓的法家之道,如參念、獨斷、責罰等理念,則也應舍高端、取低端。(曹雪芹認為玄學、理學是后人對孔孟的主觀強化,時學和史湘云驚嘆的“太會想錢”的“商學”是后人對申韓的客觀強化,皆為走極端,開倒車。)
作者之所以要做上述兩方面的取舍,就是認為回到孔孟和申韓的原位,且用二者之“低”即能組合出一種全新的思想——人性化教育理念。具體而言,這一理念就隱含在“寶釵教畫”與“黛玉教詩”兩個對立統(tǒng)一的故事里。(《紅樓夢》是哲學之上的文學。)認識到這一點之后,我們就會不自覺地將兩件事放在一起相提并論、綜合分析了?上缃竦慕逃覀兛床坏讲苎┣鬯枷氲暮鹆,仍在盲目鼓吹孔、孟、老、莊,致使當前的教育仍處在理性與輕感性、教條與實踐、頓悟與積累、感化與威懾兩極分化的狀態(tài)。豈不知《紅樓夢》早已作了概括,用這種模式只能培養(yǎng)出三種人:軟弱的君子——甄士隱,險惡的小人——賈雨村,再或者就是兩不著邊際的祿蠹——賈政兄弟。很顯然,這些人中“次品”只能在封建體制下茍且偷生,無法應對今天日趨激烈的國際競爭。筆者相信,曹雪芹的真知灼見終將滲入人心、引領乾坤。
在曹雪芹看來,人性化教育不僅需要創(chuàng)立新的理念,更要尋求理念與實際的結合。這個“實際”就是受教育者的理性思維和感性思維能力。打個比方,儒與法就好比是老師向下誘導的兩只手,理性思維和感性思維就好比是學生向上伸出的兩只手。只有做到四只手緊緊相握、平衡互動,才能產生有效的拉動,取得持續(xù)的進步。
二、寶釵與黛玉教學理念的比較
在曹雪芹的筆下,寶釵和黛玉這兩位正統(tǒng)法、儒思想的代表是優(yōu)劣互現(xiàn)、難分伯仲。具體表現(xiàn)為:1、寶釵是現(xiàn)實主義者,以勢取人。她認為香菱沒有詩人的血統(tǒng)和閑情,應安分守己學習侍妾分內的事,不該“得隴望蜀”。黛玉是理想主義者,堅信“有學無類”。認為只要真心想學,無論貴賤都應收入門下,且都有脫俗成為詩翁的潛力。事實上這兩種認識都過于極端,二者須當兼顧,才可獲得身心兩全。香菱就把握得很適度,她既利用薛蟠外出經商的間隙獲得了抽象的詩學陶冶——上層建筑,又在薛蟠打罵她的時候找到了避風港灣,幫助寶釵做針線——經濟基礎。
2、寶釵重形式輕立意,化簡為繁。她教畫時說“原先蓋這園子,就有一張細致圖樣,”“照著這圖樣刪補著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彼^的畫論幾乎成了依葫蘆畫瓢的工序,喪失了繪畫人需要的情感和情緒的內核。之后又像要開一間專業(yè)畫室一樣,開出一張長長的清單,包括各式各樣的紙、筆、硯、畫器、顏色等,還要寶玉經常去問那會畫的相公?傊恰耙牢铱磥,竟難得很!
黛玉則是重立意輕形式,化繁為簡。比如她說:“什么難事,也值得去學!”“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薄跋纫酝蹙S、李白、杜甫作底,再把陶淵明、應、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不用一年的功夫,就不愁不是詩翁了!
其實寶釵的方法也是有其實戰(zhàn)用途的,近乎于現(xiàn)代的頭腦風暴法。而且繪畫是一種偏于形象思維的科目,確實需要強調臨摹和工具的重要性。不過這種學習法只可作為提高階段的利器,不宜用于入門階段。惜春當時就倍感手足無措,一時難以消受。黛玉的方法是誘導跳躍式。她在教學中竟然將寫景狀物詩,如“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等經典之作都跳過去了,認為它們都太“淺近”,不讓香菱涉及。我們說詩詞是偏于理性思維的學問,用這種方法入門還是不錯的,但不能一條道走到黑,它不利于寫作水平的全面提高,真正的好詩都是形神俱備的。黛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隨后就直接要求香菱對著極端抽象的月亮抒懷了,并且是一而再,再而三,逼得香菱成天寢食不安、搜腸刮肚,為賦新詞強作愁。就像現(xiàn)如今某個高考沖刺班的學員。好在香菱學詩是以“玩”為目的,沒有非做詩翁不可的虛榮,當她感到不好玩時便放棄了,沒有繼續(xù)探虛。
3、寶釵在教學時是獨斷專行的一言堂。她不僅不理會學生惜春的反應,對旁聽者也是惡語相加。當寶玉回答問題不全面時,她罵:“我說你不中用!碑斚懔鈱W習進入狀態(tài)時,她罵:“這個人定要瘋了!摈煊駝t注重循循善誘,與學生平等相處。實際上這兩種教學方法也是各有利弊。雖然寶釵的強勢讓惜春自卑、沉淪,但香菱是越罵越用功,寶玉更是因挨罵而受到震動,他后來不僅熱心幫助惜春,還時常請教外面畫畫的相公。這是很值得我們注意的事情,寶玉原是看不起相公們的,是學畫迫使他更多地接觸了社會。這種轉變對他后來成為一位能力全面的大作家非常關鍵。另外,黛玉的過度隨和在很多人看來也有些不自尊,如惜春說:“都是寶姐姐贊他越發(fā)逞強,這會子拿我也取笑兒。”李紈說:“你們聽他這刁話!笨梢娧胖o至極也可能變成插科打諢的俗。
4、釵、黛都自以為是,看不到對方的優(yōu)點。寶釵認為作詩也要像繪畫一樣堅持寫實、從時,不可抒發(fā)不吉利的憂思或哀音,即所謂“蘅蕪體”。黛玉則認為畫畫也應與寫詩一樣,來幾筆寫意即可,不必準備那么一大堆俗器,所以她對寶釵的做法不以為然地嘲諷道:“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妝單子也寫上了!彼齻兌紱]想到自己只是個偏才。黛玉因善于理性思維而稍具詩人氣質,寶釵因善于形象思維而略長于繪畫。可惜《紅樓夢》是一部文字小說,不是連環(huán)畫,使得寶釵的特長沒能充分顯露出來。
5、寶釵思想過于保守,不允許學生超過自己。比如她在教畫的過程中,表面上顯得非?犊疅o私,似乎愿將自己全部的知識都傾倒出來傳授與人,內心則是要讓學生知難而退,進而鞏固自己的權威。也正是這個原因,寶釵后來再也沒有幫助過惜春。黛玉則甘當人梯。她原打算自己寫一首詠月詩,但在香菱寫出佳句之后,便沒有動筆了,大有李白在黃鶴樓感嘆“崔灝題詩在上頭”的意味。
兩個人的做法也皆有些過頭了,前者限制了別人,后者又限制了自己。
比較可見,釵、黛的優(yōu)點和缺點都很突出,若將她們的優(yōu)點疊加起來是一個思想創(chuàng)新的好老師,但若將她們的缺點疊加則又會是一個扼殺人性的壞老師。至于到底應該如何取舍,如何結合才能達到最佳,則需要根據專業(yè)和學生的特點靈活掌握了。《紅樓夢》往往都是不給出現(xiàn)成的真理,只提供DIY的模塊。
三、人性化教育的成敗掌握在學生手中
盡管寶釵與黛玉兩位老師沒有絕對的優(yōu)劣之分,但香菱和惜春兩位學生卻存在著明顯的好壞。我們應當看到,在香菱、惜春學習的過程中實際都受到了釵、黛兩個人的影響,一主一輔。香菱學詩時有寶釵在背后拆臺,惜春學畫時又有黛玉在旁邊起哄。在這種情勢之下,香菱是堅持以興趣為導向,以現(xiàn)實生活為基礎,主動而有選擇地向老師們請教,因此她既未讓寶釵壓制住自己的天賦,也未讓黛玉教得眼高手低。相反惜春則心無定力、顧慮重重,既懷疑黛玉在拿自己取笑,又責怪寶釵不該縱容黛玉逞強。(黛玉本意是為她打抱不平,惜春卻說:“都是寶姐姐贊他越發(fā)逞強,這會子拿我也取笑兒!)很顯然,能適應各種老師和環(huán)境,銳意進取的學生就是好學生。只知指責老師并強調客觀原因,無所用心的學生就是壞學生。與成功與否無關。
但當一個人成為好學生之后,離自然成功也就不遠了,所謂“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碧熨Y原本平庸的香菱就是從一個好學生脫胎換骨成了人格和能力都很完備的女子,最終甚至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超過了釵、黛。
從小說結構上說,香菱自我完善的過程與寶玉心中“理想女性”的設計過程是反向、同步進行的。第七回周瑞家的和金釧都說香菱外表有些像秦可卿(可卿兼具釵、黛的神韻)。其后鳳姐又說她性格好,如:“香菱模樣兒好還是末則,其為人行事,卻又比別的女孩子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闭l的脾性能超過主子姑娘呢?讓人聯(lián)想起警幻仙姑。最后,香菱又通過師從“十二釵”中的頂尖高手寶釵和黛玉,將“詠絮才”與“停機德”有機匯集在了一身。而這正是寶玉日夜渴望的結果,他當初就是因為求之不得而苦惱,以致于希望通過參禪而掐滅自己的夢想,如“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他不曾想到有另一個人正在別處悄悄地“幫助”他。當然他們的努力是互動的,在香菱兼取他人的優(yōu)點而不斷提升自己的時候,寶玉也在剔除理想中不切實際的地方,將“她”的標準逐步降低,包圍圈逐步縮小,從意淫走向實情,從泛愛走向專愛。
他倆的戀愛方式及其結局說明:真正的愛情不是存在于“木石前盟”的一見鐘情,也不是存在于“金玉良姻”的門當戶對,而是存在于雙方純粹情感的點滴積累之中,當積累到一定程度之后就可能質變出愛情。比如直到第六十二回香菱才向寶玉癡笑,寶玉才對香菱產生暗戀,埋下夫妻蕙、并蒂菱。這樣的愛情不需要用親情或者名利作籌碼,只需要不斷的苛求自己,諒解對方。原來《紅樓夢》追求的是如此美妙、健康的愛情。感謝曹雪芹!(作者認為一見鐘情發(fā)自血緣共性或是對親情的錯覺,所以他將賈、林設置為比姨表更親的姑表,以此說明這種情感并非是純粹的男女之情,反過來也說明近親戀愛不正常。)
寶玉和英蓮一個姓賈,一個姓甄,二者的結合也就象征著“真”、“假”兩種哲學理念在經過一系列取舍之后最終獲得了人性層面的統(tǒng)一。當然這一完美的喜劇相對于一部小說來說可以實現(xiàn),但相對于當時的現(xiàn)實社會來說依然只是一個夢想,所以曹雪芹將它刪在了小說第八十回之后。(更詳盡的論證見新聞稿《汪宏華披露香菱完美結局》)
與香菱相反,惜春則對什么都沒有激情和興趣,畫畫按說是她最大的喜好了。但當大家都來參觀她的畫時,即便十停只完成了三停,仍是“正乏倦,在床上歪著睡午覺。”既不著急也不求助。一個生活態(tài)度如此消極的人最后完不成畫作,甚至出家為尼也就不足為奇了。需要說明是在曹雪芹看來“出家”是一個人做人徹底失敗的結果,與“自殺”差不多,書中無一例外。因而我們不能相信寶玉“出家”的說法,那不是“紅學”,是出世的佛、道之學。紅色在《紅樓夢》中是生命的顏色,是情感的顏色,寶玉天生愛紅。
兩個學生中惜春的起點本來要遠高于香菱之上,但結局卻完全相反,惜春身處“嫁妝”一般絢麗的畫器之中,卻郁郁寡歡,不想出嫁反而出家了。香菱蜷縮在“緣何不使永團圓”的無常月亮下,卻總能樂觀向上,最后還擊敗所有主子姑娘,與寶玉實現(xiàn)了大團圓。由此可見學生的主觀努力是人性教育成敗的關鍵,老師只是外部因素。
四、寶釵教畫與黛玉教詩的用意
我們在評價林黛玉和薛寶釵時,一定要分成主觀和客觀兩個層面進行,黛玉是主觀上正氣凜然,客觀卻脫離實際;寶釵是主觀上別有用心,客觀則風流自現(xiàn),所謂“任是無情也動人!北热鐚氣O教畫的動機就不純正:1、第四十二回劉姥姥和賈母原本只是希望惜春以自己的業(yè)余水平隨意描畫幾筆園子,以作紀念。但寶釵卻向她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藕丫頭雖會畫,不過是幾筆寫意。”“如今畫這園子,非離了肚子里有幾幅丘壑的才能成畫”。接著便口若懸河地發(fā)表了一番高見。這一反常舉動實際是她受到賈母輕視之后的情緒總爆發(fā)。小說寫到第四十二回,賈母已完成了對寶釵的考評,開始由熱轉冷。第四十一回就當面呵斥過寶釵,這一次又將作畫的任務給了惜春。此時寶釵認為應當防守反擊了,于是便拿出深藏多年的繪畫絕活,向所有的人重新展示自己。2、寶釵想用天花亂墜的名詞、術語窒息惜春。她認為當惜春完不成繪畫時,賈母又會回過頭來選擇自己。所以,即便惜春急得直跺腳了,寶釵仍然不停止狂轟濫炸。這屬于比較高級的嫉妒競爭法。(只是賈母并沒有再請她,姜還是老的辣。)
黛玉教詩則是出于一番雅意:1、感動于香菱學詩誠意,覺得有義務將她培養(yǎng)出來。2、不滿意寶釵故弄玄虛的教畫方式,要以教詩修正為師之道,同時也表現(xiàn)自己的能力。3、通過香菱的成功證明人的身份有貧賤,心智卻無高低。進而抨擊“金玉良姻”的門第偏見。這種精神勝利法至少對寶玉就產生過沖擊,他曾向寶釵感慨說:“這真是地杰人靈,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嘆說可惜他這么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梢娞斓刂凉。”
可以看出,兩位老師施教的過程實際也是正義與邪惡較量的過程,并且都是為了贏得與寶玉的婚姻。黛玉的做法雅則雅矣,但在禮教森嚴的封建社會,尤其是在人心莫測的賈府,還是太幼稚了。試想,香菱是薛家的小妾,在薛蟠走后她的控制權和教導權應該屬于薛姨媽和寶釵。但黛玉卻在明知寶釵不許香菱學詩的情況下跨門收徒,顯然很不合時宜,何況寶釵亦能教詩。但當寶釵阻撓時,采用還以圣賢的“誨人不倦”為自己辯護,真叫人替她擔憂。
五、寶釵教畫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合情合理送出燕窩
寶釵在拼爭了若干年之后,仍舊處在黛玉下風(寶玉心中的位置),如今又在賈母面前失寵,這讓她很是氣急敗壞。于是她便使出了更為強悍的“笑里藏刀”之計。先以“金蘭語”作掩,再以“燕窩”作餌,將黛玉從肉體上擊倒。
在教畫之前,寶釵曾好言勸說過黛玉不要看“邪書”,但沒有取得實質性的進展,接著她便一鼓作氣,利用教畫之機將她進一步拉攏。如當黛玉編撰出“母蝗蟲”等刻薄言詞時,寶釵不但沒像往常一樣冷語相對,還為她作了一番注解,讓眾人聽了,都笑道:“你這一二注解,也就不在他兩個之下了!鳖愃频那樾谓舆B出現(xiàn)了多次。這種欲擒故縱的驕兵之計顯然比此前用過的“金蟬脫殼”、“羞籠麝串”等更適用于黛玉。吃軟不吃硬的黛玉很快就解除了戒備,如她說:“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里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
寶釵之所以要先與黛玉化敵為友,就是為了順利地送出燕窩,給對手以溫柔的一擊。至于惜春不過是她順手牽羊的犧牲品而已。憑什么可以這樣判斷呢?理由非常充分:1、第四十五回回目“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對應的是“風雨夕悶制風雨詞”,這天夜里不僅天氣十分惡劣而且黛玉的直覺也非常不祥,作者渲染這種情景的用意就在于隱射寶釵口蜜腹劍的催命本質,如:“那天漸漸的黃昏,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凄涼!痹偃缢龑懙脑~:“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連宵霡霡復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2、當日晚上寶釵沒有履約親自送燕窩來,而是改派了一個婆子。為什么?她擔心真相暴露之后自己脫不了干系,就像薛蟠當初要指示家奴打死馮淵一樣。于是寶釵就找來了一個喝酒賭錢、品行不端的婆子,有什么事都可以往她身上推。至于說因下雨不來則是一個借口罷了,新近和好的朋友又何懼風雨阻隔呢?不正是表現(xiàn)誠意的良機嗎?3、寶玉用掉包計對她的燕窩做了驗證。寶玉最初也誤以為寶釵是真心與黛玉和好,但是在聽到寶釵多次責罵學詩的香菱之后開始懷疑了,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如第四十九回,寶玉就對黛玉說:“正納悶‘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原來是從‘小孩兒口沒遮攔’就接了案了!北M管這里黛玉還是一個勁地贊寶釵,寶玉卻沒再隨聲附和了,反而責怪黛玉不該口無遮攔被人抓住把柄。隨后他說:“今年比舊年越發(fā)瘦了”。為什么突然會瘦呢?寶玉疑慮重重。事情的轉折點出現(xiàn)在第五十二回,在大家聽薛寶琴講完外國女孩的故事之后,寶玉讓姊妹先行,自己落后,猶豫了一陣之后“問道:‘你一夜咳嗽幾遍?醒幾次?’黛玉道:‘昨兒夜里好了,只咳了兩遍,卻只睡了四更一個更次,就再不能睡了!瘜氂裼中Φ溃骸怯芯湟o的話,這會子才想起來。’一面又挨過身來,悄道:‘我想寶姐姐送的燕窩——’一語未了,只見趙姨娘走了進來瞧黛玉……(黛玉)又忙命倒茶,一面使眼色與寶玉”。黛玉是個聰明人,未等寶玉說完就心領神會了,她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所以連忙制止寶玉。
但此后寶玉并未將事情鬧大,只是用掉包計將燕窩作了替換。在他看來對付寶釵只能暗中防范,不要說那些燕窩的品質一時難以鑒定,即便有了鐵的證據也不宜張揚,薛家的勢力太強大,而且關起門來都是一家人,冤家宜解不宜結。所以當紫鵑后來問那次談話為什么“才說了一句‘燕窩’就歇住了,總沒提起”之時,寶玉解釋說:“我想寶姐姐也是在客中,既吃燕窩,又不可間斷,若只管和他要,也太托實。”(第五十七回)如果真是這一稀松平常的原因,他當時有必要加上“有句要緊的話”這一前提嗎?有必要“挨過身來,悄道”嗎?黛玉有必要使眼色嗎?就因為事關寶釵的名譽,所以不能讓愛搬弄是非的趙姨娘聽到。
另外,從語法上說,“我想寶姐姐送的燕窩——”這句話省略的部分也接不上“在客中”或者“不可間斷”等說法,只能是對燕窩本身的判斷或描述。
當燕窩被替換一段時間之后,第五十七回寶玉再次向紫鵑打聽黛玉的病情,紫鵑說:“好些了!睂Ρ日f明寶釵的燕窩的確不同尋常。至于里面究竟放了什么慢性毒藥,則是一個比冷香丸更神秘的謎。
一場驚險的風波就這樣讓寶玉敏銳、理智地化解了。在《紅樓夢》中,賈寶玉是制造爭端的火藥桶,但也是處理各種復雜關系和危機的專家。后來寶釵的其它圖謀也都被他挫敗了。當然,黛玉最后也沒有取得勝利。而讓這兩個聰明人都始料不及的是她們的優(yōu)點沒有決出高低,反而成全了一個更強大的“對手”——香菱;缺點沒能很好地掩藏,反而抵消了寶玉對她們的好感。悲耶?喜耶?正應了甄士隱的話:“你方唱罷我登場……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當初甄士隱為別人作嫁衣,現(xiàn)在也輪到別人為自己的女兒作嫁衣了。不過我們這兩件嫁衣的質地是完全不同的:前者宿命,轉瞬即逝;后者人性,光彩永恒。
當今一些研究者以寶釵送燕窩而認定寶釵人性本善,或者認為她從此改邪歸正了。不禁要問,一個連主人公受到死亡威脅都覺察不到的人能看懂虛虛實實的《紅樓夢》么?不過像賈瑞一樣被鳳姐的外表,被“風月寶鑒”的正面迷惑了而已!敖鹆晔O”構成的是一個典型態(tài)的社會,不是一群“過家家”的孩童。
《紅樓夢》喲!你到底還有多少神奇的秘密和不曾釋放的能量?只能聽見無數個回音在追問我們自己……(汪宏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