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了7年之久,安徽省某著名醫院急診內科主任醫師張曙再次將自己推到了風口浪尖。今年年初,他向媒體講述了自己把4.5萬元藥品回扣捐給慈善機構的故事。
10年前,他也收過回扣,并認為醫生拿回扣是應該的。7年前,他向《人民日報》舉報該醫院醫生收取藥品回扣成風等事實,成為安徽省醫療衛生系統的焦點人物、醫院的“叛徒”。2003年,他重新接受回扣,并開始用化名“李存田”,將所收全部回扣陸續捐給了安徽省婦聯或其下屬機構,用于救助失學女童等。
身材瘦小,語速極快,嗓音洪亮,一雙露出腳后跟的破襪子并沒有給他帶來窘態。談起回扣,現年51歲的張曙情緒激動。
從認可、厭惡、舉報個別人、沉默、反思、再拿回扣、媒體亮相、舉報整個醫療系統,張曙說,他經歷了對藥品回扣的感性認識到理性思考,對回扣根源和現行的醫療體制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和研究。
合理用藥拿一點回扣是可以理解的,但為了拿回扣開藥方就有點過分
張曙出生于皖北農村,年少家貧,1982年醫科大學畢業。
1993年,藥品回扣悄悄潛入醫院,此時的張曙只是聽說,沒有見過。1996年,他所在的急診科出現了藥品回扣的蹤跡,他也接到醫藥代表“掙幾個零花錢”的善意提醒。
“當時我覺得醫生很辛苦,工資又不太高,風險大,拿一點回扣也是應該的。”張曙說。
那時有回扣的藥品少,回扣也低,是藥價的5%,一盒藥的回扣不過一兩元。醫生們在開藥時不會注意哪種藥品有回扣,哪種沒有。有回扣的藥品都貴,醫生們在開處方時會盡量選便宜有效的藥品,沒選擇余地才會開貴藥。即便開了有回扣的藥,醫生也不會主動找醫藥代表,都是醫藥代表主動將回扣送來。
當時醫院明令禁止拿回扣,提倡學習白求恩,發揚奉獻精神。只有少部分醫生拿回扣,對亂開藥拿回扣的醫生,許多醫生都很反感。
偶爾拿一點回扣,每月一二十元,張曙開始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妥。但逐漸他發現,一些醫生開始積極開有回扣的藥,不該用的藥用了,不該做的檢查做了,有的醫生一個月可以拿到1000元回扣。
面對個別醫生的出格行為,其他醫生表現出不同的反應,有人羨慕,有人默許,有人反感。而在張曙看來,合理用藥拿一點回扣是可以理解的,但為了拿回扣開藥方就有點過分了。
他開始在公開場合和一些非正式場合譴責這些醫生,認為他們喪失了醫生的職業道德。
回扣可以讓好人變成壞人
1998年,藥品回扣已經漲到了10%,有回扣的藥品種類增多,拿回扣的醫生數量增多,亂開藥現象開始泛濫,有的醫生每月可拿到2000元回扣。
在拿了兩年回扣后,1998年年初,張曙逐漸意識到了回扣的危害,退出了拿回扣的行列。
當時他看到,很多農村人本來就無力承擔醫藥費,而有些醫生為了拿回扣亂開藥,使病人的處境雪上加霜,許多人只好強忍病痛,離開醫院。
張曙發現,此時的醫院正從一個承擔公共衛生社會責任的事業單位變成了一個追逐利益的企業,把追求經濟效益放在了第一位,救死扶傷的職責不再是醫院的主要任務。醫院為了增加收入,大量投入設備,加大病人的檢查費用。
“回扣可以把一個好人變成壞人。”張曙說,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的行為對他震動很大。
就在1998年夏季某天,張曙接診了一位病人,便血、嘔血,病危,檢查后得知,病人患有心臟病和胃潰瘍,病人在就醫時也明確告訴了醫生,但醫生卻開出了明確標明“胃、十二指腸潰瘍者慎用”的藥品,造成病人便血、嘔血。
張曙了解到,給這位患者治病的是該院的一位老教授,技術過硬,曾正直清廉,很受大家尊重。他開出的這種藥品,一支有10元的回扣,他共給這位病人開了10支。
張曙判斷,這絕對不是技術失誤,老教授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是回扣讓人喪失了本性。
張曙說,這位老教授一直很清貧,他能理解老教授的苦衷,辛苦了一輩子,還不如一個一般的醫生收入高。
舉報后,醫院認為其搞壞單位名譽,同事在背后咒罵他
1998年,張曙開始向醫院舉報個別醫生,但舉報并沒有得到結果。“醫院領導覺得好笑,別的醫院比我們更嚴重,我們醫院的情況不算什么。”張曙說,最初舉報的目的主要是反對醫院片面追求經濟效益,要求醫院領導改善醫療管理,方便病人就醫。
1998年10月,張曙又向安徽省衛生廳投訴醫德醫風問題,次月又向安徽省監察廳投訴。但這些舉報信不是沒有下文,就是轉了一圈又回到醫院“自查自糾”,不了了之。
1999年1月,張曙向《人民日報》和衛生部實名舉報,《人民日報》在了解情況后,刊發報道,引起轟動。
但醫院并不認為張曙當時反映的問題是事實。1999年3月,在醫院的一次工作會議上,醫院當時的紀委書記稱,某人向媒體反映的問題,沒有事實根據。
1999年4月,張曙又將回扣問題反映到了安徽省委有關領導處。之后不久,該省衛生廳兩位負責同志和醫院主管單位的領導分別找張談了話,希望他不要再向上面反映問題了,“個人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來”。
《人民日報》刊發張曙的舉報信后,醫院領導認為他搞壞了單位名譽,致使當年參評“全國百佳醫院”落選,有同事認為他損害大家的利益,在背后咒罵他,個別人甚至叫嚷著要報復他。
被曝光的當月,醫院藥商活動減少,雖然回扣照給,但比較隱蔽,醫院門診病人少了一大半。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
盡管此事被曝光,但因為查處難度大,最終并沒有人受到懲處。不久,藥商又回到了醫院,病人也回到了醫院,既然每個醫院都有回扣,為什么不選擇技術、設備好的醫院看病?
于是,回扣成了藥商們的競爭手段,有回扣的藥品也越來越多,醫生們又開始開大處方,開回扣多的藥品。不拿回扣的反而成了少數人。
舉報沒有遏制住回扣之風,回扣反倒愈演愈烈。張曙也因此情緒低落。
回扣已遍布全國,張曙開始懷疑自己,“我真的錯了嗎”
1999年年底,醫院派張曙去北京學習,他也想借此機會離開醫院,換個環境,躲避回扣的困擾。然而事與愿違。和來自廣東、四川、西藏、新疆等全國各地的醫生交流后他發現,回扣已經遍布全國,一些地方的回扣風更厲害,品種更多,數額更大。
在心血管科學習的張曙了解到,一個心臟支架,在國外的價格是300美元,折合人民幣2400元,而在國內的售價卻是兩萬元。在北京,使用一個支架,醫生得2000元的回扣,有的醫生一年可安裝100多個心臟支架,僅這一項回扣數額就達到二三十萬元。
通過交流討論他發現,大多數醫生都認可回扣的合理性,大家都認為他的舉報行為是錯誤的,有的醫生甚至很羨慕北京的醫生。
大家認為,醫生學歷高,技術要求高,風險大,全年365天都要上班,還要終身學習提高。同樣是博士、碩士,在別的行業可以輕松工作,拿到很可觀的收入,而醫生拯救人的生命,憑什么只能得到這么少的報酬?再說,別的行業也都有灰色收入,醫生為什么就不可以有灰色收入?
“我真的錯了嗎?”張曙開始懷疑自己,懷疑自己的做法。
“一條魚死了是魚的問題,一塘魚都死了恐怕是塘有問題。”張曙開始反思醫療現行體制,并認為他反對回扣沒錯,但矛頭對準醫生不對,舉報個別人是錯誤的。
張曙選擇繼續留在醫院。他覺得,全國都是這樣,調到哪里去都逃不過回扣,還是安心工作,不再管閑事了。只要自己不開有回扣的藥品,不拿回扣就行了。
本想清者自清,但最終沒能逃出藥品回扣網,竟然給自己親屬開了回扣藥
按照用藥原則,選用有效的藥品、副作用小的藥品、價格便宜的藥品,張曙按照自己的方式給病人看病,試圖擺脫藥品回扣。但是,“回扣已經讓我無處藏身。”張曙說,盡管想清者自清,但他最終沒能逃出藥品回扣網,還竟然給自己親屬開了回扣藥品。
2002年年初,張曙給其親屬看病,開了處方,但在交費時發現:明明是他開的處方,交費清單上的處方醫生竟變成了“戚德如”。醫院里根本就沒有“戚德如”這個人。其后,張曙開始留心,發現自己所開的每一張處方都打印著“戚德如”的名字,他想了想,“戚德如”不就是“吃得有余”(當地方言)的諧音嗎?
“這是醫院專門編出來對付像我這樣‘不可靠’的醫生的,這些醫生所開處方全部被計入‘戚德如’名下。這樣,藥商就找不到處方醫生,回扣的事也就不會被我們發現了。”
事發后,經過和醫院的理論,2003年2月,張曙所開處方得以恢復真名。次月的一個傍晚,張曙收到了他的“第一個信封”。
張曙說:“我還得站出來舉報回扣,我已經無處可逃。”
他開始收回扣,搜集證據,調查回扣網絡,大量搜集有關醫改的相關文獻,他發現整個醫療系統已經形成了一個嚴密的回扣網絡。
他發現,盡管藥品回扣引起了相關部門的注意,開始實行藥品招標,但事實上,這給回扣藥品披上了一件合法外衣,使回扣藥品堂而皇之地進入了醫院。目前醫院有回扣的藥品達400多種。
隨著藥品回扣品種增多,一些本來質量過關很好賣的藥也賣不出去,一旦某種藥品通過降價中標,那就意味著陷入絕境。上海生產的一種抗生素“浦虹”,以前每盒56元,醫院每月銷售7000盒,后來降到了5.5元,銷售量不到300盒。
安徽省淮北市藥業公司生產的華蟾素注射液,每盒原價3元都賣不動,2004年3月,該公司總經理尹西才被判刑后接受《安徽日報》記者采訪時說:“我為了讓這些藥品得獎,能擠進醫保藥物行列,要去打通關鍵部位人物,后來成功了,結果同樣的藥品賣到了288元一盒。”目前,華蟾素注射液經過招標、降價,現售價為266.8元。據說,現在一盒的回扣是50元。
張曙說,他是嚴格按照病人的病情需要來開藥的,就這樣,一個月下來也有1000元~2000元的回扣。“在院里,一般臨床醫生每月收取的藥品回扣在1000元~5000元之間,狠一點的醫生,一個月超萬元很容易。而醫院極少數掌握藥品購銷權的人,回扣只能用巨額來形容”。
他認為,在收取藥品回扣的利益鏈條上,醫生是最后一個環節,但醫生直接面對病人,醫生成了矛盾焦點,這對醫生是不公平的。“回扣已經成為一個社會問題,應該跳出醫院看回扣,跳出醫療系統看回扣”。
與其讓回扣被其他人吃掉,不如用在合理的地方
2003年5月的一個傍晚,張曙收受了裝有回扣的一個信封。此前,他極力反對收受回扣,此次則讓他的同事十分驚訝,認為他也成了“自己人”。
5月16日,安徽省婦聯接待了一位捐款者,他不愿透露自己的姓名,不愿拿走捐款收據,最后只留下了“李存田”的名字。
然而,讓醫院的同事沒有料到的是,這位“李存田”就是張曙。他將所收回扣捐給了安徽省婦聯,以幫助安徽貧困地區的貧困家庭中即將失學、輟學的兒童完成9年義務教育。
3年來,張曙守口如瓶,忍受了同事的挖苦、譏諷和不理解。
安徽省婦聯兒童工作部一名工作人員向記者證實,3年期間,“李存田”共捐4.5萬元,捐助貧困失學兒童近百名,他基本上每個月都會來捐款,少則數百元,多則數千元。
張曙說:“我收回扣是為了掌握證據,捐給慈善機構是把錢交給可靠人,用到合理的地方。”把回扣捐出去,并不是他高尚,這筆錢是灰色的,不干凈的,是帶血的,他只想證明自己是清白的。
張曙向記者出示了30張捐款收據,共計金額4.15萬元,他同時向記者出示了200多個信封和300多張名片。
信封是醫藥代表們裝回扣用的,每個信封上寫著藥品名稱、7×5、6×10等數字,以及“急內張主任”等一些字樣。
張曙說,這些都是醫藥代表寫的,前面的數字代表藥品數量,后面的數字代表回扣數額。
信封上的統計數字都是醫院內部的人統計的,醫生開了多少藥,有專人統計處方,每個月月底都按藥物的種類打印出清單,然后提供給藥商。
張曙說:“醫院已經形成了完整的回扣網絡,藥品回扣已經讓醫生無處藏身,只要你開藥治病,就會有回扣,與其讓回扣被其他人吃掉,還不如用在合理的地方。”
“藥品回扣讓醫生聲譽掃地,關系到整個醫療系統和社會的發展,到了不得不治的危急關頭。”張曙說,他這次露面,是想讓大家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引起有關部門的重視,找到治療藥品回扣的良藥。
【來源:中國青年報;作者:李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