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2006年初,他因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從胡錦濤手里接過500萬獎金。作為83歲的醫學專家,他坦言作為醫生,醫德比醫術更重要
在中國的醫學界,很少有人不知道吳孟超的名字。而在2006年1月9日之后,“吳孟超”這個名字讓中國的更多普通人認識了他——那一天,國家主席胡錦濤為他頒發了2005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老百姓從此認識了這個“得了500萬元大獎的老頭”。
這位外科醫生在長達50年的時間里,為13600多名患者切除了腫瘤;如今,83歲的他只要不外出,仍然堅持上臺開刀,每年要做200例以上的手術。至今,在許多重要的場合,他還是會“跟著”自己的老師——中國外科學的開拓者、91歲的裘法祖院士。不過,當年他之所以選擇非干外科不可,卻是因為醫學院的一個教授嫌棄他1米62的身高。
記者對中國科學院院士吳孟超的專訪是在第二軍醫大學附屬東方肝膽外科醫院手術室的更衣室里進行的。他剛走下手術臺。隨意地穿著手術衣的他顯得親切、隨和、率真。前一天,解放軍總后勤部剛剛為他舉行了隆重的慶祝大會。
我希望我沒“生意”做
中國新聞周刊:知道了自己獲得國家最高科技獎時,心情怎么樣?
吳孟超:得這個獎是很不容易,我很高興,它代表了醫學界的榮譽。我是搞臨床的,就是給人看病的,一般來說搞基礎研究更容易獲獎。我們的特點就是在臨床中發現問題,然后去搞研究,研究的成果再回過來用于臨床,這樣不斷循環,不斷提高。所以臨床醫生也研究,不然你就只是一個開刀匠,成不了大家。
中國新聞周刊:之所以把這個獎授予你,除了你的學術成就,是否也和你所診治的領域有關?
吳孟超:是的,應該這樣理解。我做的是肝膽外科,中國是世界上肝癌最高發的地區,肝癌患者占世界的55%,每年有四五十萬人得肝癌,而且發病年齡越來越年輕化。中國也是肝炎大國,有1.3億肝炎患者,肝炎容易變成肝硬化,最后變成肝癌。肝癌是癌中之王,而且早期很難診斷,很多來看病的病人都是晚期了。所以,國家頒這個獎給我,和我們所做的工作讓老百姓受益的面廣有關系。
中國新聞周刊:為什么中國人的身體素質更容易感染肝炎、更容易得肝病?
吳孟超:主要還是環境因素,和衛生習慣有關系。中國人是否對肝炎有“易感性”?這個問題還很難說。有人研究過,去美國的黃種人,第一代人(肝炎的)發病率高;第二代人就減少了,第三代就更少,以后就同化了。所以要減少肝癌,還是要從源頭上抓起。如果肝炎預防工作做得好,我的肝癌手術就沒“生意”了,我希望那樣,那樣我可以去做別的。
中國新聞周刊:你的學術成就主要體現在哪些方面?
吳孟超:我們經過幾十年的積累,建立了肝膽疾病的治療體系。這個體系包括各種情況下手術的標準,比如,什么情況下做肝葉切除,什么情況需要二期切除,切除以后復發怎么做。除此之外,還有放療、化療的方案。隨著醫學的發展,我們還開展了微創治療、肝移植等等。此外,我們還建立了研究系列,我們的研究人員當中也有院士。總之,我們的肝膽外科在世界上都是領先的。
中國新聞周刊:中國肝移植手術的水平如何?
吳孟超:中國的肝移植做得很多,這個手術現在也比較普遍了,水平不比外國差。但是肝移植在中國有幾個問題。第一,沒有準入制,哪個醫院都可以做。某些規定莫名其妙,這個醫院做過肝移植了,馬上就能評“三甲”(三級甲等醫院)。這就造成一些醫院請人來做,做完了,他會說,“你看,我們能做了”,可是最后病人也死了,搞形式主義。第二,器官來源有問題,所以做完了不好去整理病例,論文拿不出來。第三,什么樣的病人需要做?如果是早期肝癌、瘤子小,但肝功能差,不能生存下來,這樣的病人做肝移植的效果好。但是如果腫瘤是晚期的,你做它干什么?
要為病人選便宜又能解決問題的辦法
中國新聞周刊:現在的醫療儀器、診療設備不斷進步,這種情況會不會導致醫生技能的退化?
吳孟超:年輕人有技能退化的趨勢。有的醫生不看片子,不查病人,光看報告,這樣的醫生不是好醫生。你不親自查(病人)你怎么有把握?不論儀器多先進,醫生還是要多看、多聽、多學、多做。
中國新聞周刊:你曾經說過,你不主張過多使用器械,應該為病人選擇最簡單、最優惠的方法,但這樣是否會影響醫院和醫生的收入?
吳孟超:現在醫療器械多,新的器械很貴,有的器械“咔嚓”用一次一千多塊錢;而我結扎一下,用線扎上,一分錢都不要,方法不一樣,但是效果是一樣的,你要為病人選擇便宜又能解決問題的方法,不要專門用貴的。
這樣做,醫生的收入會受一些影響,但一種手術要多少錢國家是有規定的,比如今天這個手術,按規定手術本身的費用就是1500塊錢,但是它還需要很多耗材,這些東西應該盡量節約,用得合理,這樣病人的負擔就小了。
中國新聞周刊:你的老師裘法祖院士當初曾經說你有一個很大的優點,就是勇于承擔責任,他認為這個對做醫生來說很重要。現在醫療行業有這么一種說法,叫做“防御性醫療”,意思是說遇到有風險的治療,醫生要學會保護自己。比如有些可做可不做的手術,雖然做了病人有治愈或緩解的機會,但治療過程中有失敗的風險,這種情況下醫生情愿保守一點,不愿意冒險。你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吳孟超:這個情況是有的。但這樣做的人還不是真正的、完完全全的醫生。醫生應該盡心盡力,哪怕有1%希望,醫生都要做100%的努力去爭取。做醫生如果先考慮自己,你做不好醫生。
如果你真正做到了科學、合理,工作都做到家了,你就不應該怕。
中國新聞周刊:你怎么看待醫德和醫術之間的關系?
吳孟超:醫德和醫術兩者相互促進。我選弟子,德最重要,第二才是才。醫德好了,病人信任你,醫患之間合作得好,有利于促進和發揮你的技術。醫生的工作面對的是病人,所以醫生自己學會怎么做人最重要。道德教育應該從小學生抓起,對醫學院的學生就更應該加強人文教育了。
中國新聞周刊:這些年來,醫生這個群體的社會、經濟地位發生了變化,感覺不如從前那樣和老百姓貼近了,可以說有一種“貴族化”的傾向,你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吳孟超:一些年輕的醫生可以說是貴族化了,車子有了、房子有了,經常在外面吃吃喝喝玩玩也是有的,特別是美容科、泌尿科、心臟內科的醫生,都是大戶,都不得了啊!骨科醫生為什么賺錢多?用的器械(貴得)不得了啊!一個人工關節,可以裝國產的,也可以裝進口的,好多醫生昧著良心干啊。還有的人偷偷摸摸,一到周末就跑到外面動手術,出了事情怎么辦?這是不正當的行為。
中國新聞周刊:但是另一方面,醫生這個職業也有它的特殊性。
吳孟超:是的,醫生這個職業高風險、高投入,很辛苦。半夜叫你,你來不來?碰到的手術難度很大,你做不好心理負擔有多大?所以醫患之間應該互相理解,也不能隨便就把醫生都說成“白眼狼”。
中國新聞周刊:那么你認為造成目前看病難、看病貴的根源在哪里?
吳孟超:這個問題很復雜,我一下子說不清楚。現在國家對衛生系統的投入太少,本來一般的毛病應該在社區醫院解決,可是現在都往大醫院跑,大醫院受得了嗎?掛號要排幾天幾夜隊才能掛上,這么一來,號托、醫托、藥托,什么都出來了。這在無形中增加了病人的負擔。老百姓都是一病就窮,這個醫院花了幾千元看病,沒用,又跑到那個醫院,又檢查、開藥、花錢,最后花了幾萬塊錢,病都好不了。這樣下去,老百姓誰受得了?
在醫患矛盾這個問題上醫生有責任,但大多數醫生還是好的。另外,輿論的導向也有問題,這給醫務工作者帶來很大的壓力。
500萬我一分錢不要
中國新聞周刊:很多人聽說你83歲了,還常常上臺開刀,大家都很吃驚,你保持身體健康的秘訣在哪里?
吳孟超:五句話:心態平衡;腦子常用;手腳常動;嘴巴控制;定期查體。
中國新聞周刊:你平時鍛煉身體或參加什么娛樂活動嗎?
吳孟超:沒有時間。我就是看報,看看電視,新聞我必看,還喜歡看老片子、偵探片,再有就是看看打球的(體育節目)。
中國新聞周刊:這500萬元的獎金是獎勵給你個人的,聽說你已經打算把這些錢都投入到科研和人才培養上,你沒有聽聽家人的意見?
吳孟超:我個人一分錢都不要,我有三個女兒,她們都沒意見,老伴也同意了。我有一個基金會,是搞人才培養和科研的,這些錢可以投入到基金會。
現在,我房子有得住,衣服有得穿,我很喜歡穿軍裝。單位還給我配了車子和駕駛員,條件已經比過去好太多了,我還要錢干什么?
中國新聞周刊:你曾經說過希望自己倒在手術臺上,那會是最幸福的。從手術臺下來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吳孟超:走下手術臺的感覺,是一種快樂。做好了,非常高興。所以,如果好長時間不做手術,就會覺得手有點癢。
(來源:《中國新聞周刊》;安然)